主题
山河·终结篇(卷一)
时未寒
本文总字数:53968
时未寒 作品
近千年的时光,
令许多秘密不再是秘密。
现在,就是解开青霜令,
让悟魅图重现江湖的时刻!
第一章
青霜乍现
寒冷的风中,细碎的雪花从天空中慢慢落下,铺染着大地山川,梅影峰后的山坳仿佛罩上了一件素纱。
而在那一片宁静纯白之中,许惊弦坐在地上,怀抱诸葛长吉的尸身,不言不动,瘫僵如石。他麻木的皮肤丝毫感觉不到风雪的刺骨,心底深处却泛起一丝绝望的冰冷。
从没有一刻,他感觉自己是如此的无助;从没有一刻,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了如此强烈的怀疑。
初来梅影峰时,他一心只想拔出那个隐藏在裂空帮内部的奸细,对于接替帮主之位却并未在意,尽管夏天雷的临终遗命也是对他能力的一种肯定,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本能地抗拒着他人的赐予。
然而随着事态的进展,事情却出现了始料未及的变化。为了激出奸细,他必须强取帮主之位,这才迫使诸门主表态,容他面见四大长老。然而此刻他虽然如愿进入转轮谷,帮主之位唾手可得,但诸葛长吉却因此而死,而那潜伏于暗处的奸细身份,却依然是个谜。
难道真如诸葛长吉临死之言,那个奸细从未存在过?又或早已洗心革面,与简歌等人一刀两断,再也不会害人?
无论如何,诸葛长吉之死实难令他释怀。
许惊弦情绪动荡,抱着诸葛长吉的尸身,悔恨交集。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传来一个声音:“虽见许少侠面相俊逸,骨骼清奇,算是个可造之材,但毕竟年纪尚轻,行事鲁莽草率,能否担当大任呢?”
许惊弦恍然惊醒,循声望去,却只见前方树林中身影若隐若现,瞧不清对方的面容,唯有一道如电的眼神从密林雪舞中直射过来,仿佛直入胸怀。
许惊弦听那声线温厚苍劲,语气却透着老成。他知这转轮之界乃是裂空帮禁地,除了固定的几位弟子负责运送食物饮水外,就连诸位门主平日也不得进入,料想来人必是四大长老中的人物,当即按下波动的心绪。
他听来人口气似是怀疑自己接任帮主的能力,反正事已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故意朗声道:“裂空帮第十四代继任帮主许惊弦请见四大长老!”
“未经‘转轮重生’之礼,许少侠还算不得是帮主。”
许惊弦早有准备:“晚辈已蒙夏帮主传下‘转轮诀’,若非帮中事务耽搁,早就应当见到四位前辈,行过‘转轮重生’之礼。”
“嘿嘿,还道许少侠为何忽然改了性子,显得急功近利,原来是事先料到了老夫的问题。”
许惊弦不曾想对方智慧超卓,一语道破自己心机,微微一滞,心中又略感不服,开口反驳道:“晚辈初来梅影峰不足一月,诸事缠身,直到今日才来得及拜见四位长老,却不知这‘行事鲁莽草率’之说从何谈起?”
“我们四个人虽不离转轮之界,却未必闭目塞听,对于许少侠的言行,也听说了七八分。静思堂里隐忍不发,天地间中锋芒毕露,强行放走乌槎要犯,逼迫冯七责罚胞弟……嘿嘿,许少侠来时不多,做下的事情却真是不少。只可惜,尽管你充分显示了自己的能力,但作为帮主,最关键的不是要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而是能够让手下齐心协力,把一盘散沙捏成无坚不摧的拳头。由此看来,说你一句‘行事鲁莽草率’也不算过分吧。”
许惊弦未料此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也不知是有人暗地通风报信,还是这四大长老果有千里眼、顺风耳之能。听到最后一句,他不由黯然长叹,无言以对,但觉怀中诸葛长吉僵冷的尸体愈发沉重起来。
“老夫奉劝许少侠几句话,亦算是见面之礼。”来人低声轻吟,“想前进,须后退;欲至北,先行南;不经冬,难历春;未淬火,怎断金。要拥有成功,则需体验磨砺;要得到光明,必先懂得黑暗……”字句虽短,却是具有绝大智慧的金玉之言,如重锤般一记记敲在许惊弦心上。他恍有所悟,欲开口相询,却听那吟声渐隐渐远,终不可闻。
“莫听云二胡说八道。依我看来,裂空帮虽号称十万帮众,但有资格做帮主的不过寥寥数人。而与之相比,许少侠却有着其他人都不具备的最大优势……”另一个陌生的说话声从左边传来,那里本是山崖,在暗夜星光点缀下,千仞绝壁一览无遗,实不知来人藏身何处。
许惊弦虽不见人,依然恭声施礼:“还请前辈指点迷津。”他注意到对方的称呼,已知隐于密林者乃是云长老。
“哈哈,我可没有云二那么多大道理。但私下以为,裂空帮既为白道第一大帮,做帮主的武功智略都属其次,关键是要有一颗侠义之心。许少侠能够面对平惑姑娘与那乌槎国剑客挂念旧情,又不纵容冯七胞弟的枉设私刑,哪怕有诸般责难亦毫不动摇自己的原则,就是帮主的上上之选。”
许惊弦本还以为这四大长老皆是裂空帮前辈耆老,如今隐于“转轮之界”的深山密林之中,早已不闻世事,想不到他们既通晓帮中巨细,彼此间亦以俗名相称,说话的口气也远不似修身养性的世外高人,不由暗觉诧异。他心头苦笑,看来四大长老的意见亦是难以一统,浑如诸门主对自己的态度:“晚辈虽不改自身的信念,但在许多兄弟眼里看来,如此所为着实令他们心寒齿冷,恐难服众。”
来人虽不现身,但朗朗的语声在山谷中回响:“裂空帮可不是普通的江湖帮会,无需以恩惠收拢人心。只要掌握大是大非,其余小节皆可不拘。”
此言正合许惊弦心意,方要开口,却听身后又传来语声:“且问许少侠一句,若那冯七拒不从你命令,你真会取他兄弟一臂么?”这个声音粗犷豪迈,虽仅是简单的询问,却无形中带来极大压力,似乎迫使对方必须如实作答。
“国有国法,帮有帮规,此事决不可容情。若不然,堂堂白道第一大帮只会在江湖上落为笑柄。”许惊弦料想对方依然不现身形,并未回头,却回答得斩钉截铁。
身后人不为所动,继续发问:“若是诸门主执意不放走乌槎国人质,你待如何?莫非真要为旧日兄弟与异族王子,而与裂空帮反目成仇?”
许惊弦长叹一声:“为全兄弟情谊,也只好如此了。”
“或许你武功不在任何一位门主之下,但双拳难敌众手,你区区两人怎么能抵挡得了裂空帮数万子弟?恐怕到最后只会落得与你兄弟一同战死在梅影峰的下场,实为不智。这样的牺牲果然值得么?”
许惊弦沉吟道:“实不相瞒,晚辈相信诸门主中不乏有见识之辈,若真要反目,也必会有人站在晚辈一边,虽然彼此口舌争执难免,却必定不会到拔剑动手、伤人溅血的地步。”
身后人抚掌大笑:“怪不得如此。原来许少侠只是在赌人性之善恶,而并非莽撞到不分轻重。能在片刻之间有此决断,殊为不易啊。”
许惊弦含笑点头:“霍老大、鬼发、蛇眼等人只怕不会容我放行童颜,钝钝或会旁观,但花生、刘书元以及诸葛长吉必不会袖手不理。”提及诸葛长吉之名,不由望一眼怀中尸体,语气渐渐低沉了下来。
另一记声音从右边传来:“与诸门主不过相识数天,便已大致体会各人的品性,至少这一点上许少侠深得吾意。”这个声音沉稳而具有磁性,语气虽淡,却似隐含着一股莫名的力量,闻之烦躁渐消,令人心安。
前方隐于密林者、左边藏身崖壁者、身后语音豪迈者齐声道:“风大好。”不愧是名列“风云雷电”之首的风长老,出场最晚,亦是最得敬重。
“前辈谬赞。”许惊弦转头望向右边,却空荡荡并无一人。他沉声道,“若晚辈真能了解诸位门主之品性,就会谋定后动,谨慎行事,也不会害得诸葛兄惨死当场,还落得一身罪名。”
“那是因为你虽了解了他人,却不了解自己。”
“此言何解?”
“许少侠或是自命淡泊权势,但欲望依然存在于心中。人人都有难以企及的梦想,而你一旦坐上帮主之位,凭借十万帮徒的力量,当可事半功倍,这就是你难以诉之于口的心魔……”
许惊弦一怔,抚心自问:他真的不想做白道第一大帮帮主么?尽管诸门主的轻视激起了他的争强好胜之心,但是否也同时激发出他潜藏在内心深处对权力的渴望,所以才强行获取帮主之位,进入转轮之界?而正是这种欲望害死了诸葛长吉!
风长老似是瞧破许惊弦心中所想,淡然道:“诸葛长吉身怀许多残疾,早已抱着必死之念,他只是借你之手寻求解脱,你无须太过自责。世间苍生皆有劫难,无论福祸,想躲也躲不开,只能面对。”
许惊弦微微摇首不答,话虽如此,但眼看着“唯一的朋友”死在自己怀中,又让他如何能够释怀?
“咄!”来人轻喝,“做大事者,必须时刻有一颗审时度势之心。听说你自幼就习得道家极典,此刻看来却依然只是个热心肠的孩子。但要记得,日后你每个决断都将影响着十万帮众的生死,若不能找回属于你自己的冷静,又如何能统率裂空帮,做一个合格的帮主?”
许惊弦一时茫然:“听前辈的口气,即使我不合格,也依然会将帮主之位传给我么?”
“我等四人虽对你的看法各不相同,但决定人选是夏帮主的事情,你既然来到‘转轮之界’,一切便无可逆转。”
“你们就不怕夏帮主看走了眼?”
“转轮界之外的事情无足轻重,何况经‘转轮重生’再回到梅影峰之后,你就已成为另一个全新的自己,过去种种皆如过眼云烟。”
许惊弦听得一头雾水,如何才算成为“另一个全新的自己”?直到如今他依然不明白那“转轮重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风长老忽然轻声一叹:“夏帮主可已过世?”不待许惊弦开口,又自问自答道,“我早已想到,裂空帮这潭死水一旦搅动起来,便是惊涛骇浪。若非他身遭不测,又怎会让你独自前来?”说到这里,笃定的语音中似也有了一点慌乱,微微颤抖起来。
许惊弦不再隐瞒:“前辈明鉴。夏帮主在观星楼心伤难禁,毒伤复发,确已过世。所以临终前留下遗言,命晚辈接替帮主之位。”
三位长老齐声扼叹,唯风长老静默不言,半晌后方才道:“逝者已矣,裂空帮不可一日无主,无论许少侠本意如何,无论等待你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你都必须把这个担子接下去!”
许惊弦被这句话激起胸中豪气,一咬牙:“就请四位前辈现身相见。”
风长老语声重回镇定,不疾不徐地传来:“目前许少侠尚未做好准备,反正这一刻我们已等了数十年,再多等等也无妨。”
“还要等什么?”
“等彼此放下!你若不能放下心结,我们又如何能放下自己的责任?”
许惊弦品出语中深意,长吸一口气,轻轻将诸葛长吉的身体放在地上,闭目合十,为这个曾经无私帮助自己的朋友祝祷着。丹田之气随之上涌,终于按压住翻腾不休的心绪,昔日的镇静重回体内,良久后他蓦然睁开精光湛湛的双眸:“晚辈已放下了。”
“好!好!好!”右边的语声连道了三声好,“说出‘转轮诀’吧。”
许惊弦缓缓说出第一句转轮诀:“射鸩落江西……”
话音才落,左边山崖上一道人影如跳丸般疾沉而下,乃是一位皂衣老者,面容肃穆,脸颊青筋迭生,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内家绝顶高手,对着许惊弦颔首道:“此句无误,老夫电四见过许少侠。”
“掷扇东墙外……”
密林中闪出一人来,白发苍然,颌下五缕长须,面容儒雅,青衫及地,头戴高冠,手执折扇,全然不似武林人物,倒像个饱读经书的老学究:“此句亦无误,云二见过许少侠。”
“北君济天下……”
身后一人亮出身形,乃是一位中年壮汉,寒冬腊月的天气,他却身着短衣小褂,颌下虬髯丛生,豪气冲天:“此句正确。雷三见过许少侠。”
“雨后月南照。”
右面原本是空旷荒野,不知何时竟突然现出一道人影,头绾高髯,雪白长裙,亭亭玉立,衣袂临风,映在弥漫星光下,飘逸洒脱,几疑不是世间人物,仿如天宫精灵下凡:“最后一句转轮诀亦是无误,风大见过许少侠。”
——裂空帮“风云雷电”四位长老终于齐齐现身。但令许惊弦意想不到的是:排名之首的风长老竟然是位女子!
风长老缓步走来,口中喃喃念着四句“转轮诀”,若有所思:“唔,由这四句转轮诀看来,这帮主之位原本是留给琅霄门主沈羽的……”她看来年约四十几许,虽谈不上惊世绝俗的美丽,但那行动间不经意流露出绰约风姿,沉思的脸容上那一抹沉静而不张扬的微笑却令人心折。
许惊弦此刻方知四大长老也只是各自保留一句“转轮诀”,互不知情,足见郑重。暗忖这四人形貌各异,按说那风长老纵然驻颜有术,年龄也决不会大过白发苍然的云长老,却为何排名第一?而瞧起来武功最高的电长老恭陪末座,也不知是何道理?“风大、云二、雷三、电四”无疑都是化名,当年是否都是叱咤江湖的一代人物?他们能够毅然舍下尘世的名利,隐姓埋名于梅影峰后的转轮谷中,如此牺牲到底是为了什么?
风长老走近许惊弦身前,如水双眸盯在他的面容上:“夏帮主既然放弃爱徒而选择了你,自有他的道理。重任在肩,希望许帮主不要让我等失望。”
“许帮主”三个字一出口,随即就是一阵沉寂。风长老的决定不但代表四大长老的意见,也关系着武林数十年后的命运。
“转轮重生,就在此时吧!”风长老这几个字缓缓吐出口来,仿佛一双无形的大手掠过空中,空气似也在刹那聚结,变得凝滞沉重。四大长老对视一眼,相互点头,齐齐抢身上前,分站于许惊弦四周。
风长老与许惊弦迎面相对,微微一笑:“许少侠不必紧张,只需全身放松,其余事情由我等完成。切记不可运功抵御,以免有所差池。”
许惊弦疾声道:“且慢。夏帮主虽传我紫霜戒与转轮诀,却未提起过‘转轮重生’之事,还请四位前辈解释一下。”
风长老沉吟,忽出奇问:“风是什么?”
许惊弦略一思索:“风乃隐形之物,瞬息变化,无象无影。”
“不错,风的最大特性就是它的灵动性,寻隙而进,无孔不入,代表着人性中的冷静思虑,谨慎周密。且再问你,云是什么?”
“云无定形,变化万千。”
“在那无数变化之中隐没真容,引发观者的无穷想象。代表着智慧谋略、布局策划。”
许惊弦越听越奇,忍不住接口:“有道是迅雷不及掩耳。雷莫非是代表着人性中的敏捷反应么?”
风长老会心一笑:“雷电乃阴阳相合之物,发而不可止,摧毁一切,势不可阻。代表着人性中的果敢决断与武勇侠义。”
许惊弦渐渐领悟了风长老的意图:“风云雷电”各有所长,风长老有着远胜常人的理性与冷静,云长老则是智慧超卓,雷长老豪气冲天,电长老武功盖世。再回想他们刚才和自己的问答,方知别有用心,也是一种“考验”。
风长老续道:“只要你能做到这‘冷静谨慎,智慧谋略,果敢决断,武勇侠义’十六个字,就有足够资格成为白道第一大帮的帮主。”
“可是……”许惊弦依然一头雾水,“这十六字说易行难,晚辈才疏学浅,只可效尤,实难堪当。”
雷长老大笑:“许帮主多虑了,经历过‘转轮重生’之后,你就自然拥有这些品性了。”四位长老之中他对许惊弦最是称许,当即就以帮主相称。
许惊弦大吃一惊:“前辈的意思是……‘转世重生’是把诸位前辈最擅长的本事都传到我身上?”
四位长老一齐点头。
许惊弦乍听这匪夷所思之事,心中诸多念头电闪而过,既觉惶恐不安,又觉胆战心惊:“那么转轮重生之后的我是否就变成了另一个自己?还能记得从前的往事么?”
电长老笑道:“这是裂空帮最隐秘的功法,历任帮主都会经这一关,有利无弊,你可听说过哪一任的帮主失心疯了么?”
云长老独具慧眼,瞧出许惊弦的疑惑:“许少侠大可不必担心,‘转轮重生’只是引导出正与善,抑制恶之本性,对于受功者本身的记忆、学识皆无影响。老夫与风长老暂且不论,雷、电两位长老苦修多年武技,功力精湛,比起武林各大门派的掌门亦不遑多让,如今传功于你,实是大有裨益。”
许惊弦恍然大悟,怪不得自裂空帮建帮以来,历任帮主不但武功绝世,成为江湖上可数的顶尖高手,而且智计过人、应变超群、急公好义、侠情盖天,被视为白道盟主的有力人选。那是因为经历“转轮重生”之后,凭空得了四大长老数十年的修为。那些人性的影响或许只是潜移默化,但功力大增乃是不争的事实。也难怪沈羽抵挡不住如此诱惑,甚至不惜勾结匪人暗害师长。四大长老隐居梅影峰后转轮谷数十年,不问俗事,专注修行,功力自是非同小可,自己任督二脉虽通,但比之明将军仍是远远不足,若能再加上四大长老数十年精纯的内力,至少多增几分把握。
但他虽是意动,但心头却隐隐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只是眼前的局面实在太过蹊跷,惊怔之余,一时无法理出头绪。
雷长老见许惊弦皱眉苦思,不由开口劝道:“这是每个帮中弟子梦寐以求的事情,许帮主何必再犹豫?”
“那么请问一旦给晚辈传功之后,四位前辈又将是如何情况?是否会有性命之忧?”
电长老笑道:“许少侠放心,左右不过是回到三十多年前,并无性命之碍。”
“三十多年前,那时的你们是什么模样?”
“嘿嘿,既然许少侠想听,我便告诉你吧。那时的我还只不过是个教书先生……”云长老心思深沉,看出许惊弦心性骄傲而倔强,若不能打消他的疑虑,怕是不肯轻易接受“转轮重生”,当即细细解释一番。
原来三十多年前,夏天雷接任帮主之际,便亲自指定四人为下一任“风云雷电”四大长老。按裂空帮多年延袭的规定,这四人并不局限于任何身份,即使是籍籍无名之辈,习得“转轮大法”后就会脱胎换骨,并获得四大长老的至尊地位,受到万众景仰。不过直至下一代帮主继任之前,他们都不能离开转轮谷,而且多年不见外人,只能过着隐姓埋名、淡泊名利的生活,而一旦完成“转轮重生”之后,全身内力都将转移到受功者身上,从此就与普通人无异。所以这四大长老必须有着对帮主的绝对忠诚,以及坚定执著的信念。
那电长老本是裂空帮中一个小头目,云长老则是一位私塾先生,雷长老是个狱卒,而风长老则是位失去父母亲人的孤女。他们都是当年夏天雷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时所搭救之人,对夏天雷心存感恩,所以才自甘忍受数十年的寂寞生涯。其中那风长老曾被夏天雷收为义女,地位最高,亦最得敬重。
在转轮谷三十余年中,风长老修身养性,冷静周密;云长老饱读诗书,智慧过人;雷长老修炼心智,坚韧果敢;电长老则是苦习武功,内力精湛。
这“转轮大法”乃是裂空帮不传之秘,除了几位门主外,帮中弟子大多闻所未闻。而经历“转轮重生”之后,暂且不论能否秉承四大长老的侠心义骨、江湖经验,只要能得到四人的内力,武功便傲视群雄,足可接替帮主之位。所以历代帮主选择继承人时,皆是慎之又慎,不但要有帮主与诸位门主的认同,还需要紫霜戒与转轮诀方可,而为了得到帮主之位,各位门主之间亦不乏明争暗斗。
正因如此,许惊弦此次奉夏天雷遗命接任帮主才会遇到多方阻挠,若非各种因缘,令他不得不表现出必得帮主之位的强势,只怕再拖上十天半月,也未必能如愿进入转轮之界,面见四大长老。
听云长老讲完原委,许惊弦心头一片迷茫,他原本对天下第一大帮帮主并无丝毫野心,迫于夏天雷的遗命方才勉强成行,本以为可以先暂时接管帮中事务,日后遇到合适人选再行让贤。但施功之后四大长老武功皆失,须得另找四人再经数十年的修炼后方能完成下一次的“转轮重生”,此刻才明白诸葛长吉、霍之良等人所说“无可逆转”的真正含义。
四年前在泰山绝顶,他曾被蒙泊国师强行注入七十年的内力,对这等内力转嫁之术并不陌生。但二者又略有不同,泰山之后蒙泊只是损耗了几年的修为,本身内力并未全失,更谈不上能把自身的学识、经验、脾性等一并转入他的体内,虽听云长老等人说得煞有介事,却实难相信。
更何况,他对“转轮大法”怀着一种莫名的担忧,只怕把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而在他内心深处,依然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只是还未能理出脉络。
许惊弦踌躇道:“实不相瞒四位前辈,晚辈对接任帮主之事心怀忐忑,毕竟晚辈年纪尚轻,只怕难以承受如此重任。可否先暂任帮主,过段时日后若四位前辈觉得晚辈足可胜任,再行‘转轮重生’之礼?”
电长老大奇:“这等天大的好事,你竟然拒绝?”
雷长老亦道:“不少人觊觎裂空帮帮主之位,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就在于‘转轮重生’,许少侠你可要想清楚了,免得夜长梦多。”
“许少侠的婉拒一半出于谦逊,另一半却是对自己本身的能力有着强大的信心,不想借助外力。”云长老笑道,“原本老夫并不看好许少侠做帮主,觉得你年轻气盛,不知变通,恐难服众。可如今看来,这白道第一大帮主之位你也未必就放在眼里,心志高远,的确是个人物,倒叫老夫刮目相看。”他果然不愧是四大长老中最富智计之人,隐隐瞧破了许惊弦的心思。
许惊弦灵机一动:“想那裂空帮历任帮主中,出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人物,若其本就是武功盖世的一代大侠,恐怕也不需要四大长老的协助。不知之前可有帮主拒绝‘转轮重生’的先例?”
云长老精通裂空帮旧事,思索道:“据老夫所知,第三任刘帮主高寿在位,反倒是四大长老中的雷长老先行离世,因此第四任魏帮主就未经‘转轮重生’之礼;另外第七任罗帮主本是家学渊源的一代宗师,坚辞不受,不过他成名已久,在江湖上素有侠名,倒也无可厚非。只不过,许少侠初出茅庐,与那罗帮主的江湖地位实难相提并论……”
许惊弦犹豫道:“既有先例那就好办。晚辈并非不愿接受,只怕所托非人,辜负了四位前辈的好意。不妨先看看晚辈是否有掌管裂空帮的能力,再做定夺也不迟,反正四位前辈已等了三十余年,也不在乎再多等几日吧。”
云、雷、电三位长老相顾摇首,虽是不解许惊弦的行为,却似有所意动。一直未开口的风长老却道:“只要我四人不施行‘转轮重生’,帮中其余人等不免心生异志,许少侠这帮主之位便难坐稳,此事万不可行。”
许惊弦奇道:“只要四位前辈愿意替晚辈保守秘密,又有何人能知?”
云长老叹道:“四大长老掌握着帮中最隐秘的‘转轮大法’,一旦施功后就由帮主安排销声匿迹,从此不现江湖,想瞒却是瞒不过去。”
许惊弦不料四大长老要付出如此之大的代价,心中又敬又佩,更隐隐带着一丝同情,不由脱口问道:“难道四位前辈也心甘情愿如此牺牲?”
云长老微皱眉头:“我们必须恪守当年的誓言,何况在这荒山野岭杲了三十年,心中也盼望能过上普通百姓的生活。”
许惊弦听他语气中略有犹豫之意,正要进一步劝说,却听风长老肃声道:“箭已在弦,不得不发。今日‘转轮重生’势在必行,若是许少侠执意不肯,我们就只好得罪了。”原来她自小被夏天雷收养,虽非亲生骨肉,却视其如父兄,心中崇敬至极,不料今日乍闻夏天雷的死讯,纵是意志坚定冷静,也不免心神动荡不定,此刻只想着要替义父早日完成遗愿,以慰其在天之灵,故坚决不容许惊弦推辞。
另三位长老唯风长老马首是瞻,听她下令,更不犹豫,齐齐上前离近许惊弦一步之内,双手交叉于胸前,摆出各种奇怪的姿势,指尖伸缩变化不定,似在结手印,又似在运行某种神秘的功法。
许惊弦敬对方是长辈,不敢出手反抗,正待开口辩解,却听风长老口中喃喃有词:“经含虚谷,脉入蕴识,神照百会,精承涌泉……”话一入耳,许惊弦心头剧震,双目闭阖,形若果怔。
与此同时,另三位长老出手若电,雷长老与电长老一左一右分别拉住许惊弦的双手,各以拇指少商穴相接,微一发力,许惊弦身体腾空,已被二人抬起。云长老则是双掌齐出,抵在他双足涌泉大穴上。风长老跨前半步,右手缓缓抬起,往他的百会大穴上拍来……
四大长老暗运神功,“转轮重生”即将发动,却听许惊弦忽然大喝一声,双目齐睁,精光狂射,丹田内息自手足处喷涌而出。猝不及防之下,云长老首先被他双足反踢在掌心上,退开两步。
许惊弦双足着地,长吸一口气,双手齐挥,雷、电二位长老虽是武功修为最深,却也觉得对方拇指少商穴涌来大力,沛不可御,先是指尖一麻,随即手腕酸楚难当,不由齐齐松开手掌。许惊弦长啸一声,摆脱掌握,倒纵七尺,风长老拍向他百会的一掌亦落在空处。
四大长老全未料到四人合力竟然拿不住这个十余岁的少年,齐声惊叹。
电长老哈哈大笑:“想不到许帮主年纪虽轻,内力却如此强劲,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佩服佩服。”雷长老亦是又惊又喜,挑起大指颔首而赞。他二人在转轮谷中浸淫武功多年,自问除夏天雷外,帮中上下罕有敌手,尽管已瞧出许惊弦身怀绝技,但事到临头,实也大出意料,由衷钦佩。
云长老与风长老对视一眼,面露惊容。许惊弦的武功之高远远超出他们的想象,一时竟不知应该如何处理这局面。
许惊弦急促呼吸几下,按捺住沸腾的情绪,双手抱拳,朗声道:“一时情急,多有得罪。但今日晚辈必须拒绝四位前辈的美意。”
四大长老听他话中虽含歉意,语气却是斩钉截铁,毫无变通,仿佛瞬息间换了个人,心知有异。
风长老叹道:“许少侠这是何苦?”
许惊弦目视云长老,缓缓道:“云前辈可听说过昊空门?”
“吴空门乃是江湖上道家第一门,谁人不知?”
“云前辈精熟本帮历史,可知吴空门与裂空帮有何瓜葛?”
云长老茫然摇头:“裂空帮建帮以来,一直以江湖白道自居,不曾听说与佛、道二派有何往来。”
许惊弦略一沉吟:“晚辈今日行为自有道理,但此刻还不能对四位前辈说明。若有朝一日水落石出,再来向诸位解释。”
“你这是拒绝做帮主么?”
“不。我会继续担当裂空帮帮主之职,只不过要委屈四位前辈在这里多呆些日子了。待我先料理完帮中琐事后,自会妥善安排。”
雷长老急道:“我们曾立下毒誓,不完成‘转轮重生’,我四人便不可离谷……”
许惊弦胸有成竹地一笑:“我瞧四位前辈虽说在帮中居于高位,但多年来离世隐居,专志修行,实则都是心智纯朴之士。若要早早下山面对人世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心中怕也有些不安吧?”
四大长老齐齐一怔,面上阴晴不定,咀嚼许惊弦话语中的意味,确是道破了他们心中的隐忧。想不到这个少年年纪虽轻,却能如此洞悉世情,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许惊弦察言观色,知道自己的话已打动了对方,续道:“若是四位前辈愿意,仍可留在这转轮谷中,一切皆与往日无二。如果晚辈能够及早找到下一任帮主的接替人选,便请替他完成‘转轮重生’,若不然,也会给你们颐养天年,不知意下如何?”
“诸门主处你又如何解释?”
许惊弦微微一笑,亮出中指的“紫霜戒”,肃声道:“晚辈一日为帮主,就不容其余人等打扰四位前辈的清修。”
四大长老面面相觑,浑不解方才谦逊内敛的少年为何忽然霸气毕现,已是隐有一代帮主之风,口虽不言,心底却对他更增认同。
风长老静默良久,终于开口:“既然你心意甚坚,我等也就不勉强了。但此举实是有违历来的帮规,只怕帮中弟子或有微词,还望……许帮主好自为之。”这“许帮主”三个字一出口,诸人的心中都如放下了一块大石。
电长老对许惊弦已是心服口服,提议道:“许帮主此刻就要返回梅影峰么?诸门主此刻应该还在谷口中,不如我等一齐出面解释一下……” 许惊弦摇摇头:“既然有缘相见,晚辈便在转轮谷中多盘桓几日,一来好好埋葬诸葛兄的遗体,二来也有一些事情要请四位前辈捐教。”此刻他的言行举止俨然是以帮主自居,虽是以晚辈自称,却传达着不容违逆的命令。
当下许惊弦抱起诸葛长吉的尸身,随四大长老进入谷中。
裂空帮曾有明令,转轮谷中除了四大长老与四名随身弟子外,只有帮主与其继任者方可进入,其余人等无论生死只能留在转轮碑外。但四大长老早已听到许惊弦与诸葛长吉之问的对答,知道诸葛长吉非但不是奸细,反而舍身成全许惊弦,对此举极为敬重,他们彼此虽无共事之缘,但都是属于为了裂空帮做出巨大牺牲的人。所以尽管许惊弦提出在转轮谷中埋葬诸葛长吉有违帮规,四人长老亦无异议。
四大长老在转轮谷深处结庐而居,屋中陈设精简,全无奢华之物,一如苦修,离四大长老住所不远处另有几间小木屋,住着四位随从弟子。这几名弟子虽然地位身份并不高,但作为帮中唯一能与四大长老接触之人,不但需要负责四大长老的饮食起居,亦要传达一些帮中重要的消息,是以皆为精挑细选而来,个个忠心耿耿,精明强干,极得四位长老的信任。
四名随从皆知今晚乃是“转轮重生”之时,心怀兴奋与紧张,虽已至半夜,亦未安睡,仍在屋外守候。听到四大长老对许惊弦口称帮主,何敢怠慢,当即腾出一间小木屋,安排许惊弦住下。
许惊弦见那四位弟子乃是三男一女,其中两名汉子与一位中年妇女皆有四五十岁的年纪,唯有最后一位不过是个与自己年纪相仿,十七八岁的少年,略一思索已知究竟:这四名随从必是四大长老入谷之时带来,若非生老病死决不会替换。他心中已有计较,当即指着那位少年道:“夜已深了,不必劳烦各位,留下这位小兄弟方便照应即可。四位前辈也早去安歇吧。”
四大长老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只得同意。
许惊弦与那少年随从留在屋中,见他颇有些手足无措,却又不时带着好奇的神色偷偷打量自己,微笑着招呼他坐下:“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慌忙起身,恭身应答:“启禀许帮主,我叫小雷。”
许惊弦失笑:“此刻只有你我二人,无需多礼,你且坐稳了。唔,小雷只是个小名吧,你大名唤做什么?”
“这,我们入谷后,便须忘记自己的本名,只分别叫做小风、小云、小雷与小电。”
许惊弦笑道:“那几位只怕年纪都可做我叔姨辈,却如何好称呼?你们虽是替本帮执行特殊的任务,但亦不应忘本。”
小雷见这新任的许帮主言笑晏晏,并无架子,渐渐去了拘谨:“许帮主有所不知。我们几人都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自愿入谷服侍四位长老,日后也将随他们同隐江湖。”
许惊弦心念电转:四大长老身怀“转轮大法”的秘密,日后退隐江湖,决不能被其余人找到,如果这些随从尚有家人,天长日久不免联系,很容易泄露四大长老的消息,所以必须寻找无亲无故的孤儿。这固然是为了保密,但这四名弟子原都是可造之才,大可在裂空帮中一展拳脚,却不得不随着四大长老在寂寞中终其一生。
无论哪一个门派,能够在江湖上博得万众景仰的地位,背后都有着无数甘愿牺牲的弟子。
许惊弦又问了小雷一些事情,知道两年前原本负责照应雷长老的前任因病离世,他才入谷替换。许惊弦有意留下小雷,正是料他新来不久,未必能保密,当下在问话中旁敲侧击,打探一些关于四大长老的事情,尤其是他们的练功之法。小雷少年心性,对这位新帮主自是知无不言,奈何他毕竟来时尚短,对许多事情亦知之不详。
夜已深了,小雷在门边和衣而睡,许惊弦躺在床上,看似紧闭双眼,心头却是跌宕起伏,哪有丝毫睡意。
几个时辰前,当四大长老正要发动“转轮重生”,替许惊弦传功之际,他之所以突然运功逼开众人,态度强硬地拒绝,是因为风长老喃喃念出的那四句口诀——经含虚谷,脉入蕴识,神照百会,精承涌泉。竟与<天命宝典>中的一段字句完全相同!
那一瞬间,许惊弦蓦然明白了自己一直心存怀疑的地方:“转轮重生”与当年巧拙大师在伏藏山顶给义父许漠洋一眼传识,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天命宝典》表面上只是道家典籍,看似与武功全然无关,但其中字句精奥,艰涩难懂,隐含着天地间的至理。
当年吴空门苦慧大师传下两名弟子,忘念得其流转神功,巧拙得到《天命宝典》。忘念大师死后,明将军成为流转神功的唯一传人,但巧拙大师却从《天命宝典》中另辟蹊径,悟得武功,与明将军对抗九年,并留下偷天弓的图谱,日后才有许漠洋、杜四、容笑风、杨霜儿等人在笑望山庄引兵阁中借五行三才之力铸成偷天弓,并引出暗器王林青初试偷天弓射杀登萍王顾清风,随即初战明将军告负,并留下战约,最终导致泰山绝顶那名动天下的一战,暗器王林青招胜身死。
而巧拙大师悟出偷天弓的日子,正是少年许惊弦的出生之日。而阴差阳错中许惊弦被许漠洋收养,自幼精通《天命宝典》,成为了昊空门的隔代传人。冥冥之中的天意,似乎正喻示着许惊弦才是最终驾驭偷天弓击败明将军的那一支“换日箭”! “明将军克星”之名亦由此而来。
但在许惊弦的心中,他极不情愿承担着“明将军克星”的名头,击败明将军替林青报仇虽然是他的梦想,但如果这一切都是来自于上苍的旨意,他的努力和奋斗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因此,他宁可自己与吴空门全无关系,只凭自身的武功打败明将军。
可是,突然从风长老口中听到了《天命宝典》里的字句,让许惊弦如何不惊惧交集?他的坚决拒决不是对“转轮重生”的疑惑,而是对自身命运的一次反抗。
从五年前进入鸣佩峰开始,苦慧大师的“天命谶语”就成为他宿命中无可躲避的一道符咒,他决不会再接受任何来自昊空门的“恩惠”!
如果他的判断无误,裂空帮的不传之秘“转轮大法”正是来自吴空门。一个是白道第一大帮会,一个是道家圣门,二者又如何拉得上关系?
他脑海中回响起转轮碑前霍之良的话:“二百六十三年前,裂空帮祖师毕无笳南行归来,创下裂空帮,并设四名亲信传下‘转轮大法’……”
那么,毕无笳会是吴空门的弟子么?他随即否定了这种想法,毕竟除了“转轮大法”之外,裂空帮的武功与昊空门截然不同,若非如此,那就是吴空门有人故意把《天命宝典》泄露给毕无笳?这又是为何?
算来二百六十余年前,正是旧朝大乱、本朝太祖率兵起义之际,乱世之中,吴空门为何要做出这样完全与理不合的决定?
依苦慧大师留下的那八句“天命谶语”来看,吴空门人多有预测未来之奇功异能,决不会做毫无意义的事情。但若说昊空门先辈能预知二百多年后的事,有意把这“转轮重生”留给自己,却又实难让他相信。或许这一切只是机缘巧合?
许惊弦之所以留在转轮谷中,就是希望能从四大长老处打探到昊空门与裂空帮的关系。他由小雷处一无所获,暗忖云长老广闻博学,当知裂空帮当年旧事,明日或有机会问出什么情况。但无论真相如何,他早已下定决心,决不会接受“转轮重生”!
许惊弦心知如今线索太少,徒思无益,当下收拾情绪,沉沉睡去。此刻他已是一帮之主,必须养精蓄锐,面对每一天新的挑战!
第二日一早,在四大长老的带领下,他们寻到一处风景秀美的高处安葬诸葛长吉。
小雷等人找来一方碑石立于坟前,许惊弦亲手刻下诸葛长吉的名字,却不知应该再写上什么。想到他虽是心怀雄志,智计过人,却碍于天生残疾,比很多正常人都活得真实而痛苦,到头来仍不免郁然一生,难舒胸襟。
许惊弦念及与诸葛长吉生前的数次交往,虽谈不上肝胆相照,却语出真诚,句句皆是肺腑之言,着实难得,不由扼腕长叹,悲从中来。最后就只留下“弟许惊弦谨立”的字样。
这是他在裂空帮里最后一个朋友,从此之后,他只有属下,再无兄弟。
寂寞是王者的冠冕!
安葬好诸葛长吉之后,许惊弦就以请教帮中事务为名,与四大长老交谈起来。
四位K老原以为许惊弦少年得志,必是心高气傲,难以接近。半日接触下来,见他虽有倔强心性,却知情懂礼,心思灵敏,既识大体亦聪明伶俐,虽处处装得老成,偶尔也露出些孩童情态。
他四人在荒谷中一呆三十年,实也寂寞,尽管有四名随从陪同,但上下有别,亦难沟通,与许惊弦交谈一番后心怀大畅。何况四位长老本也有说服许惊弦接受“转轮重生”的意思,见他甘愿留在转轮谷中,倒也遂意,并不催促他早日离去。
风长老心性沉稳,并不多言,雷、电二位长老以修习武功为主,亦不擅言辞,而云长老本是私塾先生,能言善道,口若悬河,加之这三十年来饱读经书,专攻谋略,实是胸藏丘壑,包罗万象。如此正中许惊弦下怀,到得午后用罢餐,便单独请云长老去谷中散步。
云长老给许惊弦讲解一番管理帮中的概要后,忽然沉沉一叹:“老夫原是觉得许帮主年纪尚轻,处事怕是不够变通,若只掌管一个小帮会也还罢了,裂空帮十万帮众,良莠不齐,恐怕会出现许多意料之外的情况。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有限,你还需要更好的帮手。”
许惊弦沉吟道:“晚辈执意面见四位前辈,已引起诸位门主的不满。不过霍门主是个直性人,既然大局已定,他必不会另生是非,帮中弟子对他颇为敬服,可让他做副帮主,替晚辈分担许多事务。另外玉霄门主沐红衣与碧霄门主刘书元有勇有谋,亦可重用。”
“许帮主看人颇准,霍之良极有人望,乃是做副帮主的不二人选,而且你既然不计前嫌,他也必会知恩图报。而沐门主与刘门主虽说难抵诸葛长吉之才,但只要二人同心合力,确可替你分忧解难。只不过……”云长老苦笑一声,话音一转,“正如许帮主方才所言,这是在所谓‘大局已定’的前提下。”
许惊弦明知故问:“云前辈这话是何意思?”
“嘿嘿,你一日不接受‘转轮重生’,就根本谈不上大局已定,本帮也会凭空生出许多波折。在贪欲面前,人们往往会做出许多不可理喻的事情,甚至铤而走险。”
许惊弦一笑:“晚辈正是要故意如此。只有在贪欲面前,才能够真正显示出一个人的本质。夏帮主新丧,晚辈立足未稳,帮中稍有异志者皆会蠢蠢欲动,只要做好准备,就可将计就计引蛇出洞,趁机拿住他的七寸。”他并没有说出真正拒绝“转轮重生”的原因,但要想找出帮中的奸细,这诚是可行之计。
云长老摇首而叹:“这是一步险棋,稍有不慎,便可能弄巧成拙,反而被宵小所趁。”
“前辈尽可放心,我自会小心谨慎,决不会让奸人得逞。”
“但老夫还是要奉劝许帮主一句,接受‘转轮重生’成为一帮之主,乃是裂空帮数百年来的惯例。你毕竟初来帮中不久,根基尚浅,此事极有可能被人拿住把柄,借机生事。”
许惊弦淡淡一笑,手指前方:“云前辈请看。”
昨夜一场大雪,山岭上白茫茫一片,树木皆披上银装,但不远处却有一枝枯黄的树丫从雪中顽强地探出,笔直指向天空,像是一把与天地命运抗争的勇士的长剑。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以打破的惯例!”许惊弦继续道,“我本非裂空帮中人,若照例接受‘转轮重生’,在诸门主眼里依然不过是有幸结识夏帮主,并得到四位前辈恩泽、运气很好的毛头小子罢了。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只凭自己的能力,我也有足够的资格成为白道第一大帮之主。”
“可是,那会比你想象的艰难百倍。”
许惊弦放声长笑,朗然道:“人生在世,本就要随时迎接挑战,面对难关决不应畏首畏尾,裹足不前,反要知难而进,才是英雄本色!”掷地有声的话语在山谷中回响,震落数片积雪,更增声势。
云长老微微一怔,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年,那张稚气方脱的面容隐含着一份澎然欲出的坚定和自信,与昨夜那个抱着诸葛长吉尸体的茫然少年判若云泥。尽管云长老心里未必认同许惊弦的话,却不由被他语气中那份强烈的自信所感染,不由拈须而笑。
或许连许惊弦也未察觉,自从四位长老对他以“帮主”相称之后,那一副无形的重担已压在了他的肩上,令他一夜之间不知不觉地成长起来。
两人说着话,往一处小山丘上走去。雪地难行,加之云长老年长,不免有些步履艰难,气喘吁吁。
许惊弦伸臂相扶:“雷、电两位长老的武功皆可算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为何云前辈似相差甚远?”
云长老道:“老夫入转轮谷时已是二十余岁,以往只是个教书先生,未曾打下武功根基,虽习得‘转轮大法’,却只是着重于将自身精、气、神转嫁他人之术,本身武功远远不及另三位长老……“
许惊弦借机发问:“云前辈想必熟知本帮的历史,却不知这‘转轮大法’可是毕祖师所创?竟能将经验、学识一并转嫁他人,实是闻所未闻。”
“老夫曾读过记载本帮二百余年的大事记,内中却未提过此事。起初我也以为这是毕祖师所独创,但修习之后才发觉与本门刚劲威猛的武功路数截然不同,倒似是与佛门道教以精、神制敌的武功类似。”
许惊弦试探道:“会不会是毕祖师认得什么佛门道派的高手,暗中助他创下本帮?”
“这倒不曾听说。不过当年毕祖师游历天竺,并与天竺高僧切磋武功,或是在那里得蒙高人相传吧。”
许惊弦听他言语不似作伪,丝毫未提昊空门之事,全然不得要领,亦是无可奈何。毕竟二百六十多年前的往事实已无可考证,而最有可能知道秘密的夏天雷又已过世,或许昊空门与裂空帮的关系已成为永远的秘密。
云长老嘿然一笑:“老夫瞧许帮主年纪轻轻便身怀绝技,必是嗜武之人。你若想探知这‘转轮大法’的秘密,不若亲身相试。”
许惊弦见他反而又趁机劝自己接受“转轮重生”,啼笑皆非,含笑摇头。
几日以来,许惊弦每天与四位长老谈论帮中往事,却再无进展,索性放下心结,陪着几位长老谈天论地,听风赏雪,偶尔听云长老提及少年时曾学过象棋,不由棋瘾大发,便与之对弈几局,倒也算过了几天逍遥日子。
许惊弦在去鸣佩峰的路上因与水柔清赌气,迫着段成教自己学棋,后来在鸣佩峰后山随愚大师钻研棋路,最终在行道大会的赌命棋局中击败青霜令使简歌,棋力可谓当世一流,不在任何一位国手之下。云长老虽然这些年在转轮谷中无事便以下棋打发时光,亦算得上是好手,却哪里是许惊弦的对手,被杀得丢盔卸甲,溃不成军,不由啧啧称奇,对这位少年帮主更增敬重。
到了第五日清晨,许惊弦向四位长老辞行。四位长老与他相处几日,颇有些不舍,但裂空帮不可一日无主,岂能长留?
当下四位长老与四位随从一并送许惊弦至转轮界前,方才离去。
许惊弦怔怔望着面前的转轮碑,不由长叹了一口气。想到几日前抱着中毒的诸葛长吉入谷时的情景,恍若隔世。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奉夏天雷遗命前来接任的孩子,虽有紫霜戒与转轮诀,却根本得不到几位门主的信任。而此刻再踏出去一步,他就已是统领十万弟子、白道第一大帮的帮主了。
许惊弦本以为霍之良等人或许会在转轮碑外守候,但出乎他的意料,谷口竟空荡荡并无一人。
对于未接受“转轮重生”之事,他这几日已想好了应对的措辞,既要巧妙地避开诸门主的质疑,又要隐隐让那个藏在暗处的奸细感觉到可乘之机,从而露出马脚。
可千算万算,也未算到诸门主对自己竟是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心中隐生怒意。但随即一转念,立觉不对,就算霍之良等人有意冷淡,至不济也会派人接应,如今的情况实有蹊跷,莫不是帮中出了什么大事?
转轮谷中贮藏丰盛,四大长老与几位随从平日都是深居简出,只有食物将尽之时方才外出运送。许惊弦入谷五日以来,为了避免未接受“转轮重生”之事泄露,有意禁止四位随从外出,所以根本不知梅影峰的状况。
正疑惑间,忽听旁边一棵大树上发出响动,抬头看去,只见枝丫间露出一张孩童般的小脸,原来是阿义。
阿义揉揉眼睛,一跃而下,望着许惊弦,面露笑容:“阿义!”
许惊弦见他眼中隐有血丝,奇道:“阿义,你是在这里等我么?”
阿义点点头,上上下下打量许惊弦一番,又拍拍他的肩膀与身子,确认他安然无恙,神情欢喜:“阿义,阿义。”
许惊弦这才知道阿义竟是露宿于树上,等了他整整五天,心中大是感动,想到那夜童颜夜闯天地间救走桂岩王子,负责监视自己的鬼发蒋应欲要动手时,花生亦旁观坐视,唯有阿义毫不犹豫地站在自己一边。或许在他单纯的心灵里,根本不分善恶忠奸,只有一种对人的直觉。
诸葛长吉死后,许惊弦失去了裂空帮中最后一个朋友,但是阿义,依然是他的亲人、他的影子。
这一刹许惊弦陡然醒悟过来,诸葛长吉曾让他答应的事,就是照顾好阿义。
阿义拍拍弓箭,又拉起许惊弦的手,指向远处一座小山峰。那是他们曾经一起看日出的地方,大概是想要许惊弦陪他去练箭。
许惊弦微笑摇摇头:“阿义,帮里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花生他们都在什么地方?”
阿义垂头想了想,先指指山下,又指着静思堂的方向:“阿义。”
许惊弦知道问不出什么:“阿义你先回房休息吧,我另外有事情,改日再陪你玩,好吗?”
“阿义!”阿义伸出小指,作势欲勾。
许惊弦此刻虽是心急如焚,亦被他惹得哈哈一笑,与他勾了手指:“放心,我答应你一定陪你玩。”阿义这才蹦跳着去了。
许惊弦往静思堂方向赶去,半路终于遇见一位行色匆匆的裂空帮弟子。他头扎白布,臂缠黑纱,竟是一副戴孝的装束。他见到许惊弦后蓦然一怔,停下脚步恭敬行礼:“见过帮主!”听上去声音暗哑,像是曾大哭过一场。
听到这一声称呼,许惊弦才知霍之良等人已公告一众弟子自己接任帮主之事,实不应该怀疑他们对自己的态度,暗觉惭愧。不过如此看来,帮中必然发生了重要的事情,诸门主才会分身乏术,无法在转轮碑外等候。
“发生了什么事?霍门主他们在什么地方?为何戴孝?”
“禀报帮主,从前日起,江湖各大门派都纷纷派人前来梅影峰吊唁夏帮主,霍帮主他们都在山下迎接……”
“吊唁夏帮主?”许惊弦心中一惊,努力保持着镇定,“灵堂可是设在静思堂中?”
“正是。”
“好,你去做事吧,我自己去静思堂。”
许惊弦一路奔行,心头起伏不定。
这与雪纷飞、路啸天、宫涤尘等人起初与自己的约定全然不符。当日在观星楼,他们曾商议好,许惊弦一个人先来梅影峰,待接手帮主之位安抚了帮中弟子后,再运送夏天雷的灵柩回梅影峰,不然一旦早日公布夏天雷的死讯,必会引起轩然大波。然而自己还未出转轮谷,帮主之位尚未安稳,莫非他们就已运送夏天雷的灵柩来到了梅影峰?更何况江湖中各大门派也不可能这么快得到消息,其中必有蹊跷。
还未至静思堂,已有弟子飞速传信,沐红衣抢先迎了出来:“臭小子……哦,许帮主,你可算来了……”
饶是许惊弦满腹心事,也不禁被她逗得一笑。这一声“臭小子”让面前的玉霄门主又变成了那时的花生。
许惊弦见她亦是浑身缟素,臂缠黑纱,不过面上倒未见戚容,情急下也顾不得奇怪,摆出帮主的面孔,正色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前日起,便陆续有各门派的人前来梅影峰,说是听说夏帮主过世,前来拜祭。我们原是当江湖谣言,一面安抚众人,一面暂时安排食宿,谁知昨日来的人更多,不少都是各帮派的重要人物,不好怠慢,几位门主都忙得焦头烂额……”
许惊弦接口道:“夏帮主的灵柩运来了么?”话说到一半,蓦然止声。静思堂前现出两人的身影,正是宫涤尘与何其狂,答案已不问而知。
宫涤尘修长的身形配着一身纯白的装束,更显高贵雅致,面容依然如往常般平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动。一旁的何其狂却朝许惊弦竖起大拇指,再紧握一下拳头,想必他们已得知许惊弦在梅影峰的所作所为,无论行为是否得当,至少许惊弦已如愿地进入转轮之界,成为裂空帮的新任帮主。
宫涤尘大步走来,对沐红衣点点头:“沐门主先去照应其他客人吧,我和许帮主有些事情要谈。”虽是客气的口吻,但由那沉稳笃定的声线发出,再加上清淡出尘的高贵气质,仿佛是在下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沐红衣本也是个骄傲大气的女子,此刻脸上却是微微一红:“好,我先去忙,不打扰两位了。”
许惊弦心头暗笑,天下女子见到宫涤尘只怕都会是这模样,若她们知道这个看起来潇洒浊世的翩翩公子其实是个易钗而弁的女子,不知是何感想?
宫涤尘拉许惊弦到僻静处,也不与他客套,开口直奔主题:“七日前我们收到消息,江湖上传言四起,说夏帮主已在观星楼去世。”
“既然只是传言,大可不必理会。”
“我们起初也这么想,但这传言说得有根有据,包括夏帮主如何在金陵城中毒,被慕松臣、鬼失惊等人一路追杀至观星楼,最终因心伤爱徒沈羽反叛而毒发身亡……细节上丝毫不差,不由人不信。雪、路两位前辈与我们估计是观星楼的弟子中也有敌人的奸细,所以才会走漏风声。夏帮主过世是震动江湖的大事,只怕你应付不来,所以我们连夜启程,总算在昨日赶到了梅影峰,再晚一两天,梅影峰怕就炸了锅。”
“这么说,裂空帮上下已确认夏帮主的死讯了?”
“是的,起初霍门主等人还不相信,但见到夏帮主的遗体后,便昭告全帮披麻戴孝,并迎接江湖各派前来吊唁之人。”
“这么大的事,为何不通知我?”
宫涤尘目光闪动:“我们并不确定你在转轮谷的情况,唯恐耽误了你的修行……”说到这里,她略一停顿,似是觉出不妥。
许惊弦敏锐地抓住宫涤尘话中的漏洞:“你们早就知道‘转轮重生’之事?为何不告诉我?”
富涤尘耸耸肩:“相信我,这也是雪前辈等人的决定,都是为你好。”
许惊弦哈哈大笑:“只可惜我并没有接受这份好意,我拒绝了四大长老的‘转轮重生’。”
宫涤尘的脸上极其少见地露出惊诧:“为什么?”
倔强之色从许惊弦面上一闪而过,淡淡道:“因为我不需要你们的恩赐。”
“小弦……”宫涤尘始料不及许惊弦竟是如此态度,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抬手似要抚摸许惊弦的头以示安慰。
许惊弦轻轻拨开宫涤尘的手:“还请宫先生让一下,现在我要去灵堂拜祭夏帮主。”这一刹,千百种复杂的情绪从他心底流过,既感激“宫大哥”与他相识以来的种种眷顾,又恨她从头到尾把自己当成一枚棋子一样随意摆布。
宫涤尘一咬牙,横身挡住许惊弦的去路:“现在裂空帮中几大门主都忙于应付吊唁之人,反倒是我们几个外人有暇,趁现在无人打扰,我有几句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宫先生的好意心领,但我现在已是一帮主之,必须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许惊弦侧身避开宫涤尘,大步往静思堂走去,心头却是闷烦不已。自从习得《天命宝典》以来,他大多时候都处于心如止水、不动如山的境界,这世上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能令他烦躁至此,宫涤尘无疑正是其中之一。
宫涤尘陡然色变,呆呆看着许惊弦走远的身影,说不出话来。那从容镇定的态度、充满自信的行姿,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尽管他的脊背依然那么单薄,那么瘦弱,但却又显得如此挺拔,如此高大。
这一刹,宫涤尘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个曾经闹着要自己“陪睡”的孩子已经长大,已然成熟,再也不是她的“小弦弟弟”,而是可以叱咤江湖的白道第一大帮帮主许惊弦!
许惊弦踏入静思堂,但见堂中格局大变,桌椅全部撤走,一条五尺阔的素白绢布铺在脚下,尽头则是一口楠木棺材,上面摆有夏天雷的灵位,一个白衣人正跪在灵位之前,看身影是位女子。
灵堂尚未铺设停当,数名裂空帮弟子在沐红衣的指挥下忙碌着,其余几位门主都不见人影,想必正在山下照应各大江湖门派前来拜祭之人。
见到许惊弦,众人一并肃立,口称:“许帮主。”
许惊弦摆摆手:“非常时刻,不必多礼。”话音未落,却见灵位前跪拜之人回过头来,却是水柔清,对他做个鬼脸,又伸出手指在他脸上轻刮,也不知是羞他在众人面前摆帮主的架子,还是取笑他当初假扮老者当“黄雀帮”帮主之事。
许惊弦又好气又好笑,灵堂重地岂容这小丫头胡闹?可是面对水柔清,再想摆出帮主的肃容却是难上加难,只好假装没看见。他心中奇怪,不知雪纷飞、路啸天与何其狂等人去了何处?而按说出现在水柔清位置的人本应是平惑才对,不知她是否已离开“天地间”,以“苹果姐姐”的善良,要真得知夏天雷的死讯,必会把这笔账都加在她自己头上,岂不是要内疚至死?
他念及平惑的处境,心头沉甸甸的,也无心与水柔清开玩笑。正要找沐红衣打听一下,却听山下一阵喧哗吵嚷,似又有事情发生。
许惊弦抢出静思堂,循声望去。但见半山腰上人声嘈杂,无数帮中弟子拥挤在山道上。而在一众裂空帮弟子中,却有一个身影艰难地在人群中前行着。众弟子虽未拔刀动剑,拳脚相加,但却是齐声喝骂,口沫横飞,似是不容那人上山。隐约可见蒋应、冯七等人亦在人群中,却喝止不住群情激愤的众弟子。
许惊弦定睛望去,但见那人亦是披麻戴孝,浑身缟素,身后还背着一人,只是他的脸孔被众弟子遮住,一时瞧不真切。
许惊弦大觉惊讶,尽管裂空帮十万弟子良莠不齐,但留在梅影峰的弟子都是颇得各位门主赏识之人,既然对方浑身戴孝前来拜祭,足显诚意,纵然是仇敌宿怨,也不应该如此辱没对方吧。
许惊弦正要派人下山询问,忽然瞅见那道人影头顶上露出半截枪影,霎时醒悟,原来来人竟是沈羽。
许惊弦叫过沐红衣:“传我命令,不许阻拦,让沈羽上来。”
沐红衣眼力不及许惊弦,未能及时认出沈羽,不由一怔,失声道:“沈三,他、他还有脸来……好,我立刻派人去传令!”
许惊弦本还担心以沐红衣嫉恶如仇的性子,愤怒之下会不顾一切拔剑杀了沈羽,见她如此笃定,微觉奇怪,不过眼前事情一桩一桩接踵而来,实无余暇多想,只顾盘算该如何应对沈羽的出现。
当日在观星楼,沈羽就已追悔莫及,如今铸成大错,前来拜祭恩师亦属人之常情。只凭他明知众弟子对他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却依然敢来梅影峰的勇气,已足见诚意。于公于私,许惊弦目前都要先护得沈羽的安全,至少让他拜了夏天雷的灵位、见过平惑后再行处置。
沐红衣派人传下新任帮主的命令,众弟子稍有收敛,虽是不再阻拦,但口中自是喧嚷叫骂不休,唾沫横飞。沈羽既不分辩,亦不遮挡,只顾垂首前行,步伐缓而沉重,激起地下尘埃。以他的武功,虽肩负一人也不至如此,当是心情沉痛之故。离得近了,可看出他身后还负着一位女子,却戴着一张面具,难睹真容。也不知是受了伤,还是被沈羽制住。
许惊弦心头感叹:沈羽本是裂空帮年轻一代俊杰,身为帮主嫡传弟子,又名列琅霄门主,乃是众弟子心中视为偶像的人物,却因一念之差,受人唾弃不齿,纵能得到原谅,重列门墙,亦再无往日风光。
沈羽终于上得峰顶,见到面前的许惊弦,苦声道:“许兄好。还请容我在恩师灵前以死谢罪。”他的脸上沾满了众弟子的唾液,狼狈不堪,昔日的从容潇洒全然不见,但相比之下,他眼神里那隐含至深的痛苦与内疚之情,更令许惊弦动容。
他不由想到当初与明将军逃难之际,在那山神小庙中初见沈羽,那时的沈羽少年得志而不骄,含敛沉稳,颇有一方宗主之气度,着实令自己妒忌,但如今却是这般狼狈的模样,实有天壤之别。
许惊弦低叹一声:“以死谢罪且不必提,先去拜祭夏前辈的英灵吧。不过灵堂之中,不能带兵器。”
沈羽黯然道:“我一身武功都是恩师所赐,我都会还给他,这两杆枪请允许与师父陪葬。”反手取下“征衣”与“缥缈”,递至许惊弦面前。
许惊弦点点头,过来一名弟子接过双枪。
沈羽又慢慢解下身后所负女子,行动间腰肋的白衣渗出血丝,似乎受了不轻的伤。那名女子大概被沈羽点了穴道,软绵绵的,全然不动。
许惊弦叹道:“这位女子是谁?沈兄又因何负伤?小弟本想安排你再见平惑姑娘一面,是否也没必要了?”
“沈某心中对许兄感激备至。在观星楼里,要不是被你一言点醒,我至今依然沉溺于权势名利而不化……我知这位姑娘与许兄渊源甚深,所以拼死救下她交给许兄,以报恩德之万一。至于平儿……”提到平惑之名,沈羽的声音备添苦涩,“如果她还愿意见我一面,还请许兄不吝成全。”
许惊弦大奇:“这位姑娘是谁?沈兄从何处找来,与我有什么关系?”那名女子脸上戴着面具,无法相认,身形似乎有些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
沈羽道:“这是简歌从御泠堂掳来的人质,我曾听她提过许兄之名,应是旧相识。你且放心,我只是怕路上引人注目,所以才给她戴上面具,点了睡穴,本人并无损伤。”
“御泠堂的人质?”许惊弦大吃一惊,急急取下那位女子的面具,露出一张绝美的少女面容,不由失声惊呼,“白玛!”
宫涤尘原本在旁观望,听到白玛之名,忍不住闪过身来,接过白玛的身体,口中喃喃道:“白玛怎么会落在简歌手里?莫非简歌对桑瞻宇也下手了?”
许惊弦道:“沈兄你先去灵堂拜祭吧,我已给诸位弟子传令,不会阻你。”虽然沈羽曾经利欲熏心,一时糊涂犯下叛师之罪,但许惊弦依然相信,现在的他只是一个饱受良心折磨、只想在恩师灵前痛悔过去的汉子。
沈羽恭身为谢,缓缓挪动步伐,往灵堂行去。
官涤尘行事谨慎,一来怕沈羽的点穴另外暗藏手段,二来白玛本也时常神志不清,担心她穴道乍解处于混乱状态,道出御泠堂的机密,所以并不替她解穴,而是先细细察看一番,确认并无其余伤势。
突然,宫涤尘的右手在白玛的怀中停住,面上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许惊弦关切道:“白玛不要紧吧,难道她还受了伤?”
宫涤尘摇头不语,右手慢慢地从白玛怀里抽出。
在她的手中,有一方长三尺、宽半尺的令牌,不知以何种金属打造而成,隐隐泛着暗青色的光华。
许惊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三个字从嘴里脱口而出:“青霜令!”
第二章
借尸还魂
沈羽来到梅影峰拜祭恩师夏天雷早在许惊弦的意料之中,他之所以在裂空帮诸位门主面前竭力维护沈羽,并非只为了平惑,而是当日在观星楼时,就已看出沈羽心中悔意。但白玛与之随行却是出乎意料,而青霜令的乍然出现,更是令他目瞪口呆。
不只是许惊弦,即便是宫涤尘,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而失去了素日的冷静,难掩满脸的震惊之色。
作为御泠堂的镇堂之宝,青霜令可谓是江湖上最为神秘的事物,一般江湖人甚至不闻其名,唯有昊空门、四大家族与御泠堂中的寥寥数人知晓其背后的真相:青霜令并不是一方普通的令牌,而是以异种玄铁所制,坚固难摧,虽也算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却也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的秘密是在那重重机关之下掩藏着关于千古秘术“悟魅图”的线索。
据说悟魅图源于鬼谷子,有鬼神难测之玄机,但因其功效太过霸道,一旦被心术不正者所用,不免荼毒世人,因此鬼谷子禁令弟子行走江湖,悟魅图从此不见天日。直至汉光武年间中原与匈奴大战之际,少年将军霍去病横空出世,方才初露锋芒。随着霍去病离奇地英年早逝,悟魅图再度销声匿迹。数百年后,御泠堂南宫世家之祖、唐朝大将军南宫敬楚无意间发现霍去病之墓,得到了悟魅图的秘密,并以此助武则天登基,建立了大周王朝。
大周女皇武则天女中豪杰,心思敏锐多变,不知她是震慑于悟魅图那不可思议的威力,还是不愿以此祸害李唐后人,虽然离世之前秘令南宫敬楚与景、花、水、物四位亲信暗中辅佐明氏后人,却不愿借助悟魅图之力,严令昊空真人将其销毁。
然而,昊空真人不忍千古秘术毁于一旦,暗中将悟魅图保存在塞外某处。
昊空真人一代圣贤,学究天人,深明人类本性中的贪欲。为防被奸人所趁,祸害天下,他先是以无上智慧设计出了青霜令,随后耗尽数十年心力创下克制悟魅图之效的《天命宝典》。
青霜令虽由精于机关之术的物清流监制,始作俑者却是吴空真人。它用坚固异常的玄铁所制,剑斧难开,其上设置了精巧的机关,南宫世家虽拥有青霜令,却无开启之法,解开青霜令的秘诀分别掌握在昊空门、南宫世家、四大家族手中,唯有三派之人联合起来,方可功成;并且昊空真人还用某种可腐蚀玄铁的无色药水,把关于悟魅图线索的数句隐语写在青霜令上,唯有经过数十年的漫长光阴,药水蚀透玄铁后方能辨别出清晰的字句。其良苦用心,不问可明。
南宫世家与四大家族因辅佐明氏少主理念不同,渐成水火,辗转千年的宿命之争留下了无数恩怨,两派全无联手解开青霜令的机会,只是彼此保存着开启的秘法,悟魅图从此沉寂。
但近千年的时光,也令许多秘密不再是秘密,或许现在,就是解开青霜令,让悟魅图重现江湖的时刻!
许惊弦望着官涤尘手中三尺长、半尺宽的令牌,脑中思绪翻滚不休,回想着青霜令的前因后果,怔了半晌,方才问出一句话:“这果然是青霜令么?”
宫涤尘手指轻抚着令牌上精巧细密的花纹,缓缓点头:“我虽是第一次见到青霜令,但早就听父亲和兄长说过其种种特异之处,应该不假。”
许惊弦定睛往青霜令上望去。初见此令时,或会被它那流光溢彩的暗青色光芒所惑,仿若才出熔炉的新品,但只要多看几眼,就会不由自主感受到其森然古意,纵能在外形上惟妙惟肖,但那历经千年时光与重重劫难后遗留下来的神秘气息,却绝非任何赝品可以模仿。
昔日行道大会之时,青霜令使简歌头戴面具,手持令牌,率一众御泠堂高手与四大家族子弟在鸣佩峰离望崖前展开了那一场惊天生死赌局。那是青霜令失踪二百余年后首次现身江湖,虽难辨真假,却已足令愚大师心神不定,被简歌乘虚而入,诱使他订下生死赌局。若非少年许惊弦阴差阳错替代愚大师对局,只怕四大家族早已落败。按双方约定,一旦御泠堂赢得行道大会,四大家族六十年中不得过问江湖之事,以简歌的野心,必会引发腥风血雨,恐怕这些年的江湖格局将全然改变。
事后证实,行道大会上简歌手中的青霜令竟是真品,那时御泠堂少堂主南宫逸痕已于一年前解开青霜令,并凭着其中留下的线索前往塞外寻找悟魅图,青霜令原本另由他人带回吐蕃交予宫涤尘。却未想到南宫逸痕的仆从南宫静扉觊觎至宝,暗中与简歌通了消息,中途截获青霜令。
只是简歌干算万算也未料到,历经周折方才得到的青霜令,却只不过是南宫逸痕故意留给他的一个无法解开的谜局。
御泠堂少堂主南宫逸痕虽然年纪尚轻,却是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才,早已巧妙安排好每一步计划。从让南宫静扉误以为在静尘斋中被布下“天魅凝音”开始,一切都已在他的掌握之中。青霜令使简歌暗中联合红尘使宁徊风、紫陌使白石,再加上得到了青霜令,本可借机彻底清除南宫世家的残余势力,独揽御泠堂大权,然而却因南宫静扉的误导,面对让人束手无策的青霜令,徒然耗费了数年光阴。而南宫逸痕的幼妹南宫涤尘在碧叶使的辅佐下,借此机会在吐蕃魔鬼峰休养生息,渐成气候,终可独当一面。
如今宫涤尘接替兄长御泠堂堂主之位,与简歌率领的一众反叛者成分庭抗礼之势。
沈羽因许惊弦的缘故,将功赎罪救出白玛确在情理之中。但是,简歌潜伏御泠堂多年,苦心孤诣谋算之下方才得到青霜令,必定将其视为心中至宝,又如何会轻易放在白玛身上?这究竟是简歌多年解令无方,放弃了戒心、一时疏忽被沈羽阴差阳错得来了青霜令,还是另有阴谋?
许惊弦与宫涤尘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一点,一并往静思堂瞅去,或许只有详细询问沈羽后,才能解开他们心中无穷的疑惑。
宫涤尘恢复镇定:“我先安顿白玛,你立刻去静思堂,阻止裂空帮与沈羽的异动,青霜令之事容后再议。”
许惊弦明白宫涤尘的意思,裂空帮弟子虽然痛恨沈羽,但在自己的命令下,应该不会擅自动手,却只怕沈羽心萌死志,拜祭过夏天雷后就会当场自尽谢罪。此事于情于理,他都决不能坐视不理,当即答应一声,提步欲行。
“许帮主!”宫涤尘缓缓出声,一字一句。
许惊弦应声止步回头,令他惊讶的不仅是宫涤尘对他的称呼,还有那语气中似乎下定某种决心的郑重。
宫涤尘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两步把青霜令递至许惊弦面前:“此物先请许帮主保管,可好?”
许惊弦猝不及防,惊讶道:“这可是南官世家的家传圣物,为何给我?”
“梅影峰上,自然一切皆由许帮主做主。”宫涤尘微微一笑,手抚鬓角,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女子情态,“何况我不想为这个东西太伤脑筋,若你愿接手,实是求之不得……”
许惊弦心头悸动,这是宫涤尘对自己能力的肯定,更是一种信任。想到刚才自己对她的冷言冷语,大觉惭愧。一句“宫大哥”悬在嘴边,却终于未吐出来,一时竟觉喉头凝噎,说不出话来,只得勉强压住翻涌的心潮,故作轻松地接过青霜令。
青霜令比他想象之中更要沉重数倍,怕有三十余斤的分量,触手之际,一股异样的寒凉刺入手指中,仿佛探到了千年不化的冰柱。指尖虽冷,心却滚烫。
许惊弦只觉眼眶发热,鼻尖微酸,不敢抬头看宫涤尘,将青霜令放入怀中,转身大步往静思堂走去。
才至静思堂前十步,几位裂空帮门主出堂来迎。抢先一人正是霍之良,一揖到地:“参见许帮主。这几日我忙得焦头烂额,许帮主回来就好,兄弟们都等着你主持大局。”随后蛇眼冯七、刘书元、鬼发蒋应、钝钝包无染相继见礼,另有一位未曾谋面、披发赤足、亦俗亦道之人,乃是丹霄门主月道人。想来得知帮中变故,是以匆匆赶回。
许惊弦见诸门主对自己态度恭敬,大异平常,心头微觉疑惑,诈作不知:“花生……沐门主呢?”
霍之良低声道:“此刻不但沈羽正在灵堂中拜祭,另还有几位名门大派的长老在座,暂由红衣主持大局。”随即高声一笑,“且让我等替许帮主引见一下诸位名动江湖的前辈。”一挑门帘,当先踏入静思堂中。
众人鱼贯而入,许惊弦留意到蛇眼冯七有意脚步微滞,容他先行,心中大讶。纵然霍之良顾全大局,有意在外人面前树立自己新任帮主的权威,但其余人未必对自己服庸,何以前倨后恭?尤其那冯七本就心胸狭窄,与自己嫌隙颇深,怎会如此作态?但看诸人面上的表情并不似作伪,着实想不透其中的缘由。
进得堂中,但见灵位前跪着一人,披麻戴孝,垂首扼腕,静默不言,正是沈羽。雪纷飞、路啸天皆是夏天雷知交好友,身着孝服,分立灵位左右,以逝者家属身份接受吊唁,其下宾位还坐着几人。许惊弦听霍之良一一介绍,方知手持念珠、宝相端严的和尚乃是少林的智轮大师,头戴高冠、卓尔不群的道人乃是武当雪舞道长,白发苍然、面容肃穆的老者是崆峒落雁长老,满面虬髯的中年汉子与并肩而立、长发飘逸的女子,则是多年前就已归隐的孟淳、杜明玉夫妇,皆是在江湖上声望卓著的名宿耆老。
几位名门长老皆是乍闻夏天雷过世的消息,匆匆赶来拜祭,听了雪纷飞与路啸天的一番解释后,方知裂空帮已立下新任帮主,而且竟就是江湖上传言纷纷的“明将军克星”,此刻见许惊弦到来,不免好奇地细细打量。但见他虽是剑眉虎目,面相英俊,眼神中隐露王者气韵,但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虽事先有雪、路二人的引荐之语,但对其可否统领十万帮众仍是心中存疑。不过留意到裂空帮诸位成名已久、桀骜不羁的门主都对他态度恭谨,又是暗暗称奇。
许惊弦与诸位前辈见礼已毕,抽空对包无染低声吩咐几句,包无染点头领命而去。
堂中渐渐静了下来,每个人的眼光都盯在跪拜于灵前的沈羽身上。
落雁长老轻咳一声,率先开口:“请问许帮主,江湖传言纷纷,皆说夏帮主之死与其爱徒沈羽脱不开干系,却不知是真是假?”
许惊弦大感踌躇,如果在场的只有裂空帮自家兄弟,或许会看在沈羽当年的情分上原谅他,但这些前辈耆老一生以正道自居,眼里揉不得半粒沙子,岂能放过沈羽?他微一沉吟,含混道:“此事不假,不过……”
“咄!”落雁长老冷喝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许惊弦的话语,“上梅影峰前老夫与智轮大师、雪舞道长、孟兄夫妇一并商量过此事,我等自不会轻易听信江湖传言,但试观贵帮上下对沈羽的态度,已猜知流言非虚,如今又得到了许帮主的亲口证实。既然证据确凿,岂容这个欺师灭祖的宵小之徒辱没夏兄的灵位,若是许帮主当场清理门户,我等愿做个见证。”崆峒落雁长老一向以嫉恶如仇称道于江湖,当即发作。
许惊弦心中一紧,故作淡然:“此事尚有隐情,还需斟酌处理。”
落雁嘿嘿一笑:“听许帮主的口气,是要饶沈羽不死了?本来这是裂空帮的家事,我等原也管不着。但老夫既认夏兄为挚友,决不容忍他丧命于这等无耻之徒之手。若是许帮主顾念旧情不忍下手,老夫愿助一臂之力。”
许惊弦见他倚老卖老,略略有气,正要开口反驳,忽见雪纷飞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心头一凛。自己现在已是一帮之主,再不是那个仗剑江湖、快意思仇的少年,一言一行皆须慎重,决不能意气用事落下把柄。如何处理好沈羽之事,正是考验他这个新任帮主的第一道难关。
一旁的杜明玉插口道:“若是要查出幕后主使,尚可暂且留沈羽一命,但如今既已知是非常道慕松臣等人所为,如此逆贼留之何用?欺师灭祖乃是重罪,决不容于江湖,人人诛之后快。就算落雁长老不出手,我等也不会坐视不理。何况裂空帮身为白道第一大帮,自当在江湖上做出表率,许帮主不知为何犹豫?”
三十年前杜明玉乃是江湖上有名的“三快仙子”,剑快、眼快、心直口快,后与温文儒雅的孟淳一见倾情,遂安心下嫁,自此相夫教子不再过问江湖之事,孟、杜夫妇携手江湖的往事亦成了一段江湖佳话,想不到她如今虽已年过五十,却还是不改当年的火爆性格。
孟淳亦道:“沈羽与许帮主皆是少年成名的英雄才俊,想必有些私交,听说沈羽的未婚妻子还是许帮主的姐姐,许帮主一意维护我等都可理解。不过么,在这等大是大非的关头,可不能有丝毫含糊,若不然,不但许帮主会被天下人耻笑,亦有损裂空帮的声名。一点愚见,还请许帮主三思而行……”
杜明玉白孟淳一眼:“你能不能不要绕那么多弯子,如今摆在面前就一条路,哪有什么三思而行?”
孟淳苦笑:“夫人说得极对,沈羽这等逆徒绝对留不得。”
众人肚中偷笑,早听说他夫妇二人是江湖上有名的妇唱夫随,果然不假。
许惊弦这当儿无暇计较孟、杜夫妇的笑话,心中翻过无数念头,只想能救沈羽一命。但正如孟淳所说,国有国法、帮有帮规,今日若饶沈羽不死,他自己的声名是小事,若让裂空帮日后在江湖上难复当年威势,实难堪当,更对不起夏天雷的临终所托。
许惊弦的目光缓缓扫视全场,霍之良、沐红衣诸门主神情复杂,他们毕竟与沈羽有过同袍之谊,起初说及沈羽叛师行为恨之入骨,但当真面对昔日的兄弟,又如何能不顾念这些年的情分?唯有听许惊弦命令行事,可稍减心中不安。
雪纷飞与路啸天却是面无表情,仿佛事不关己。雪舞道长拈须沉吟,孟淳垂首思索,落雁长老与杜明玉则是义愤填膺,虎视眈眈,等待着他的决定;稍远处何其狂、白石与水柔清站于一处,白石不置可否,如观好戏,何其狂、水柔清则是面含微笑,朝他暗中挥拳以示鼓励。
而沈羽,耳中听着诸人讨论着他的生死,却依然不动如石像。他既然敢来梅影峰,就已抱着必死之心,全然不存生念。
许惊弦的目光落在智轮大师身上,忽有计策,低声道:“晚辈有一事不解,想请大师指教。”
“阿弥陀佛。许施主有话请讲。”
“不知我等江湖之人,习武修身,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不是太难,而是太简单,近乎幼稚。诸人忽听他如此问,皆知必有下文,却依然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智轮大师微微一滞,手捻佛珠,不答反问:“却不知许帮主心中的答案是什么?”
许惊弦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惩恶扬善,除魔卫道!”
“好!这八个字正是正义的江湖人之心声。”
“但晚辈一直在思考,若是只有一个选择,我们应当先惩恶还是先扬善?除魔与卫道究竟孰轻孰重?”
众人这才明白许惊弦的语意,各自思索。
智轮长老一笑:“许少侠问得好。若是让老衲来说,自当以扬善与卫道为重。不过在江湖人眼中,却是因事而异,不可一言而决。”
许惊弦缓缓道:“沈羽叛师不假,却只是受了宵小的挑唆,想借机诱夏前辈说出裂空帮不传之秘诀,从而有机会继任帮主之位。他错在未能抵挡住自身的贪念,却实无弑师之意,若不然,当日在观星楼中,他也不会力抗鬼失惊、慕松臣之流,保得夏前辈的安全……”
智轮长老等人已听雪纷飞、路啸天说起过观星楼之战,沉吟不语。
许惊弦续道:“我与沈羽虽曾有数面之缘,却并无深交,他与我姐姐之事也并不会影响我的决断。但我正是当日在观星楼瞧出沈羽心中大有悔意,所以才竭力维护。试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只要能幡然悔悟,便是难得。他敢来梅影峰,已足见诚意,若非事后夏帮主毒发,我相信时至今日,也必会原谅他。沈羽在帮中名列琅宵门主,功劳无数,虽犯下大错,功不抵罪,但若再给他一个机会,他必是帮中最忠诚得力的一员。晚辈接任裂空帮不过数天,杀之立威原是最容易的决定,但我却想留其一命,或许此刻无法被人理解,但我相信沈兄必不会负我所望。日久见人心,总有一天帮中弟子会明白这个决定的正确与否。”
落雁长老犹有不甘:“浪子回头自然最好,但就只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夏兄已因他而死,若是日后又害了他人,许帮主能担得起这责任么?”
许惊弦大喝一声,“断流剑”锵然出鞘:“我既然坐上了帮主之位,就担得起手下任何一名弟子的责任。此刻便当着诸位前辈的面,在夏帮主灵前立下重誓,若沈羽再犯下帮规,必将亲手杀之!若不然,罪与其同!”
自踏入静思堂起,面对江湖上德高望众的名宿耆老,他一直保持着晚辈的谦恭之态,直到此际方现出一帮之主的霸气。
众人一时语塞,许惊弦所说合情合理,大错既已铸成,就算杀了沈羽,亦于事无补,除了一时的痛快,别无所获,留他一命再替裂空帮效命,实是上上之选。只不过,对于大多数刀口喋血的江湖人来说,以德报怨并非宽容,而是一种懦弱。
众人虽知许惊弦此举难容于江湖,却不知应该如何反驳。
沈羽忽大叫道:“许帮主不必替我求情,沈羽来此之前,早就欲以死相谢,只是挂念着再见恩师最后一面,方才苟且偷安。如今心愿已了,恳请许帮主杀我以振帮威!”听他语音嘶哑,想必已是泪流满面。之所以不愿回头,必是怕众人见到他的悔恨之泪。
“沈兄少安。”许惊弦转身望向霍之良等人,“小弟新任帮主不久,第一个重大的决断就交由大家一并抉择吧!在此,我想郑重地问一声诸位同门,你们想要的是一个冰冷的首级,还是一个重新回到自己身边的兄弟?”
诸位门主耸然动容,沐红衣颤声道:“沈老三……”却再也说不下去。但这声“沈老三”的称呼无疑已表明了她的态度。
霍之良长叹一声,缓缓伸出掌来,与许惊弦在空中相击,沐红衣、刘书元、冯七、月道人、蒋应等人也一并伸出手掌,数手在空中相握,每个人眼中都有泪光闪动,却无人开口。
直至此刻,许惊弦才第一次感觉到诸门主对自己发自内心的尊重与认同。他心中长叹一声:“诸葛兄你错了,寂寞并不是王者唯一的冠冕。还有那浓于血水的友情!”
面对这无言却触动人心的一幕,智轮、雪舞、落雁、孟杜夫妇皆是瞠目结舌。乍见许惊弦之时,都对他这样一位弱冠少年如何能掌管十万帮众心存疑惑,但目睹此时此刻,却再无半分怀疑。能在短短时间内让几大门主归心服庸者,非帮主之最佳人选莫属!
沈羽缓缓回头,望见几位门主数手相握的场面,再也按捺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泪水如断线之珠滚滚而下,沾濡了那依然英俊的面容:“沈某待罪之身,何堪诸位兄弟错爱?我一日不死,裂空帮声势难再,容我依帮规赴死,九泉之下,也会记得兄弟之情。”
霍之良大笑:“沈老三胡说什么?只要有你我兄弟同心,裂空帮就算散了,也必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沈羽咬牙道:“我意已决,请勿再劝……”话音未了,忽然一窒,呆杲望着门口。
一位绿装少女盈盈立在堂前,正是平惑。原来刚才许惊弦暗中吩咐包无染,正是令他带平感前来。
平惑对堂中众人视若不见,也不去拜祭灵位,眼中似只有沈羽一人,杲立良久,幽幽一叹:“沈公子……”短短的三个字里,仿佛包含着无数爱恨难辨的纠结。
许惊弦见到平惑如此,心中忽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按说平惑尚不知夏天雷的死讯,为何眼见灵位却不闻不问?就算对沈羽深情至此,但这些天来她一直为无意毒害义父而内疚不安,怎会在灵前置若罔闻?莫非……
沈羽狂叫一声,双手撕扯着头发,心中难以描述的痛苦令昔日那俊秀儒雅的形象荡然无存:“平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师父。今世无缘,若来生你不嫌弃,我必娶你为妻。”一言讲毕,大叫一声,一头往那楠木棺上撞去。
许惊弦猜知沈羽心怀死志,所以才特意请平惑过来,只盼她的出现能激起沈羽一丝生念,却不料弄巧成拙,沈羽乍见平惑更难压抑心头懊悔,当即就要自尽谢罪。
那楠木棺质地坚硬非常,散去功力的沈羽全力一撞必死无疑。虽事发突然,但许惊弦早就防备着沈羽自尽,若此刻全力上前相救或能挽回,但心念电转间,却见雪纷飞立在棺前,只是冷眼相视场中的变化,全无救助之意。以雪纷飞的精于世故、擅察人情,必能早早发觉沈羽的心意,却又为何无动于衷?反倒是智轮长老、雪舞道长等人始料不及,齐齐发出惊呼。
许惊弦再推想诸位门主与平惑等人的奇怪举止,心中忽然一亮,一时竟有放声大笑的冲动。
说时迟、那时快,沈羽的头颅眼见就已撞在棺木之上,却听“噗”的一声轻响,坚固的楠木棺陡然如纸糊般裂开一个大洞,一只厚实温软的手掌从中探出,不偏不倚地正抵在沈羽头上。
沈羽全力一撞如坠入棉花之中,那只手掌将他的力道尽数抵消,全无任何反挫之力。
手掌托住沈羽,化刚为柔,轻抚他一头乱发:“羽儿,你总算回来了……”
智轮、雪舞、落雁、孟杜夫妇齐齐变色,唯有许惊弦长声大笑:“裂空帮第十四代继任帮主许惊弦恭迎夏帮主大驾。”
棺材如朽木般散开,一人长身而起,目光凛凛,不怒自威,正是夏天雷。
沈羽目瞪口果,几疑在黄泉相见:“师父……你没死?”
夏天雷哈哈大笑:“若不亲眼见你悔悟,老夫如何舍得去死?我且问你,你是愿意一头撞死,还是重归老夫门墙?”
沈羽本以为自己害死恩师,故而不惜以死相谢,此刻见夏天雷无恙,早将寻死的念头抛到九霄云外,嗫嚅道:“但求师父原谅我,其余再无所求……”泪水再度滑落,却是喜极而泣。
夏天雷稍稍安抚下沈羽,匆匆与智轮长老等人见礼:“实不相瞒,老夫此次险死还生,差点就当真西去了。本想诈死诱敌,谁知反被敌人趁机散布谣言,不但弄得江湖大乱,还害得诸位老兄白跑一趟,尚请恕罪。要不是有意试探这个徒儿,老头早就从棺材里跳出来与诸位相见了,哈哈哈哈……”
智轮长老等人不料事态演变至此,惊喜交加,一并大笑起来。
夏天雷目光转向许惊弦:“老夫前夜与雪兄、路兄等人赶来梅影峰时,已暗中知会各位门主未死之事,却因许少侠在转轮谷中未能及时通知,想不到你竟瞧出了破绽。有这份眼力,倒也不负老夫所托啊。”
许惊弦心怀大畅,也不去计较夏天雷诈死的真实目的:“其实前辈诈死之举早有蛛丝马迹可寻,但晚辈直到刚才见平姑娘时才突然触动灵机,已可谓是极愚钝了。”
雪纷飞大笑:“你们裂空帮两代帮主之间的称呼就是晚辈与前辈么?当真是前所未闻啊。”
众人哄然齐笑。
夏天雷拍拍许惊弦的肩膀:“如今五岳三山的江湖好汉集聚梅影峰,这是老夫惹下的祸事,自当由老夫解决。不过从此之后,裂空帮就是你的天下了,老夫年事已高,最多行辅佐之责。许帮主,你可记住了!”这一声语重心长的“许帮主”一出口,仿佛代表着裂空帮权力的真正移交。
许惊弦感怀满腹,重重点头。
原来当日夏天雷虽然毒伤重发,但一来有雪纷飞这等超一流高手相助,更有精于岐黄之术的路啸天在旁,早就痊愈,却有意定下诈死之计。一来迷惑敌人,二来好让许惊弦独自去挑裂空帮帮主这份重担。尽管有雪纷飞、宫涤尘等人的推荐,但裂空帮乃是夏天雷一生心血,如何放心轻易交给许惊弦,此举本也有相试之意。
事实证明,许惊弦果然不负所望,夏天雷后继有人,爱徒又重归门墙,胸怀大畅,也不顾什么礼仪,端起一杯供桌上的祭酒一饮而尽。
众人相视而笑。
许惊弦心知沈羽情绪动荡不稳,何况此刻梅影峰前群雄会聚,要处理的事务繁多,实是抽不出身来,他一时也不急于问沈羽如何从简歌手中救出白玛,得到青霜令之事,暗中嘱咐平惑好生照顾他。奇怪的是再也找不到宫涤尘的身影,猜想她或许是正在某个隐秘之地询问白玛。
事关御泠堂的机密,他这个裂空帮帮主倒是不便插手。手指轻抚怀中的青霜令,想到宫涤尘原本将此物看得极其重要,却能毫无顾忌地交给自己,心头好一阵温暖。回想前尘往事,似乎很多次与官涤尘的争执都是由于自己未能解开心结。
沈羽犯下滔天大罪,自己尚能谅解,为何偏偏对官涤尘难以抱着一颗宽容之心?是否当她是自己至亲至爱之人,所以才苛责至此?
寒宿—阵,夏天雷笑道:“各位老兄且慢用酒水,老夫先去给前来吊唁的朋友们打个招呼。嘿嘿,想不到老夫人缘如此之好,当年做帮主时可没这么多人捧场。”众人闻言莞尔。
落雁长老打趣道:“夏兄素以刚直不阿闻名江湖,想不到竟会如此自嘲。看来这一次诈死令你顿悟不少啊,倒也不冤我等白来一场。”
夏天雷笑道:“倒不尽如落雁兄所言。金陵城的狙杀与小徒的举措确令我心性稍变,但最重要的是如今老夫后继有人,放下了裂空帮的担子,方可重回当年的江湖本色。”言罢大有深意地盯住许惊弦,“许帮主,与老夫一同去见见江湖上的朋友吧。”
两人出了静思堂,来到梅影峰的高处。由此往下望去,但见半山腰上人群攒动,怕是有上万之众。
夏天雷笑骂道:“霍之良这小子做事也太死脑筋,明知老夫诈死,却还是命全帮上下身披缟素,可是耗了不少银子呢。”
许惊弦沉声道:“诸葛二哥乃是帮中功臣,却因我而死,就当是替他守孝吧。”
夏天雷面容一整:“惊弦提醒得是。不过我素知长吉为人,他这些年病痛难忍,生不如死,如此也算解脱,你不必为此耿耿于怀。何况若要算起来,老夫也需要承担大部分的责任。”
这还是夏天雷第一次以姓名相称许惊弦,犹若老父长兄般,许惊弦不免有些扭捏。
夏天雷见状嘿嘿一笑:“知道么,尽管有雪兄和宫涤尘一力担保,老夫起初依然怀疑你的能力,但直到刚才在灵堂中,见你在寥寥数语间令诸门主归心,实有统领之气度,方才真正放下心来。裂空帮凝聚着老夫一生的心血,若所托非人,老夫九泉之下亦难心安,所幸你的表现不但没有让我失望,反而更增惊喜。以后在外人面前,老夫认你是帮主,但私下里,便当你是子侄……”平平淡淡的话语,却饱含着至真至性的诚意。
许惊弦心中感激,点头暗谢。他原本对夏天雷诈死诱自己出任裂空帮主一事颇有芥蒂,听他这番话后亦烟消云散。又想到在转轮谷中对转轮重生大法的种种疑问,若有空暇时,还要向夏天雷讨教。
夏天雷长吸一口气,仰天长啸。他功力已然全复,这一记啸音浑厚悠长,在梅影峰中回荡不休,山下众人闻声齐齐抬头望来。
“诸位江湖的兄弟们好,老夫夏天雷,在此问候!”
山下众人听得真切,刹那间如炸了锅,欢呼声、鼓噪声一并响起。有人怀疑说话的是假冒的夏天雷,也有人气恼上了裂空帮的当……
不但那些闻讯前来的吊唁者喧哗不休,大多裂空帮弟子也不明真相,听到老帮主死而复生的消息,亦是惊得呆了。大多数人尚是半信半疑,但也有不少亲信弟子认出了老帮主的身影,倒身跪拜,场面纷乱至极……
许惊弦见状大感头疼,猜想若是自己面对这局面,只怕方寸早乱,难以收拾残局。且看夏天雷如何应对。
夏天雷朗声道:“先给诸位声明。老夫可不是复活僵尸,从头至尾就是诈死。不过你们可别以为老夫失心疯,给大伙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此诈死之举原是有四个用意,若是大伙不嫌老夫哕唆,便一边享用茶水,一边听老夫慢慢道来。”
许惊弦心中暗叹:姜毕竟是老的辣。若没有久经风浪的丰富经验,又如何能在万人面前依然保持这份从容不迫的心态?
待喧哗稍息,夏天雷续道:“这第一个用意么,乃是出于私心。想老夫纵横江湖数十年,结下无数恩怨。一旦老夫死了,不知有多少好兄弟会在灵前痛哭,又有多少仇敌指棺称快。嘿嘿,可惜老夫诈尸早了几个时辰,不然真想听听你们会在老夫灵前说些什么,再记下那些偷骂老夫者的名字,日后清算总账,哈哈。”
山下万人齐声大笑,声震数里。原本有些尴尬的气氛因此活跃起来。
“这第二个用意么,本是想麻痹敌人,趁隙反击。奈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敌人竟然比本人还提前通知诸位老夫的死讯,反倒是我裂空帮措手不及,有失远迎。唔,不过塞翁失马,焉知福祸,老夫那对头虽然厉害,却不知裂空帮财大势大,莫说你们只身前来吊唁,就算拖家带口,我裂空帮也招待得起,而能与诸位兄弟重聚此地,亦是老夫之幸。”众人一齐欢呼。
待欢呼声稍停,夏天雷平举双手示意,山下顿时鸦雀无声。皆知这前两个用意不过是开场,接下来说的话才是关键。
“第三个用意,是趁此机会让老夫的接任者独当一面,正式统领裂空帮。下面,老夫便给大伙介绍一下裂空帮第十四代新任帮主:许惊弦许少侠!”夏天雷微微闪开身形,暗中一推,将许惊弦让于身前。
许惊弦全无准备,一时错愕,也不知应该讲些什么,唯有将掌中剑鞘高高举起。
夏天雷暗中传音道:“无妨,尽可畅所欲言,裂空帮帮主可不须看别人的眼色。”这话激起许惊弦胸中的万丈豪气,心神渐安。
山下一片惊叹声。裂空帮乃是白道第一大帮,新任帮主即位原该早就风传江湖,却无人提前得知消息。但许惊弦这个名字却是无人不晓,那个稚龄幼子早在多年前就因暗器王林青一言,而成为名动江湖的“明将军克星”,虽销声匿迹数年,但随着明将军征讨乌槎,将军府的大肆宣扬,这个名字已成为江湖上新一代少年高手中的翘楚,想不到如今摇身一变,竟又成为了裂空帮的新任帮主。若论江湖地位,初出茅庐的许惊弦原是难堪此任,但若论名声,这位少年却不在任何一个名门大派的掌门之下。
许惊弦默动神功,放声道:“在下不才,蒙诸位前辈悉心提携,出任裂空帮主。也许大家都以为在下只是运气好,结识了许多前辈高人,才得到诸多一展抱负的机会。但不瞒诸位,曾几何时,在下只想做一个普通人,策马江湖,快意恩仇,我愿意去保家卫国,为自己的亲友兄弟两肋插刀,却不想背负太多的责任与道义……”
许惊弦才一开口,山下诸人便静了下来。并非他的说辞有何道理,而是因为在他尚显稚嫩的语声中,显现出绝高的内力修为。
夏天雷声音激越,仿佛晨钟暮鼓响于耳边,许惊弦却是中道平和,如在低诉,但每一字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全无错失。
前来梅影峰吊唁的大多是各门派长老级的人物,自是识货,早已听出两人虽内功路数不同,却是各有千秋,难分轩轾。众人本以为裂空帮与将军府向来不睦,许惊弦或许只是凭着所谓“明将军克星”的名头方才有了出任帮主的机会,但此际听他开口说话,方知这位年方弱冠的少年确有真才实学,能坐上裂空帮帮主之位绝非侥幸。
要知夏天雷不但身为裂空帮帮主,更是江湖人称“夏虫语冰”四大白道高手之首,一身内力可谓炉火纯青,许惊弦与之相较丝毫不见逊色,实属难得。
许惊弦从未经历过如此大的场面,起初尚有些拘束,渐渐放开心怀,越说越快:“本以为自己心性淡泊,决不可能做好一帮之主。然而,当经历了种种事情,直至成为裂空帮新任帮主后,我才更惊讶于自身的转变。现在我明白了,人生在世,必须有所承担、有所作为、有所信念。苍天给了我们无从选择的命运,也给了我们不断进取的能力。每踏前一步,都是经历一次新的考验,也能重新衡量自己。我们应该做的就是不要放弃。只要我一日身为裂空帮主,即便力有不逮也会努力做到最好,决不言弃,毁誉皆由后人评说吧……”
夏天雷听得肚中暗笑,许惊弦这番话虽是出于肺腑,但此刻本应说些新帮主继任的宣言,这番话却是有些不伦不类。正想顺势接过话题,却听山下传来雷鸣般的掌声与欢呼声,实是始料不及。
对于大多初涉江湖、心怀梦想的年轻人来说,许惊弦此番话无异于一剂振奋人心的良药,而那些成名已久的英雄人物,或因其长时间运功开口,功力却全然无滞而赞,或因他肺腑之言,仿佛重新找回昔日的荣光。
许惊弦似是感觉到有些喧宾夺主,赧然一笑,对山下抱拳施礼,退到夏天雷的身后。
夏天雷放下心来:“许帮主能得到大伙的支持,老夫大感欣慰。至于老夫刚才提到的第四个用意,原只是一个计划,并不想过早公布,但既然好兄弟都在此处,也就一并告知大家。年前乌槎国犯我中原,白道各大帮会成立‘神州盟’,老夫亦身为盟主,总算是替国家做了些不足挂齿的事情。此刻外夷虽退,盟约尚存,更有一些邪魔外道对我白道武林虎视眈眈,岂能容他们猖狂。老夫年事已高,早有退隐之意,如今裂空帮后继有人,这‘神州盟’就是老夫在江湖上唯一放不下的心事了。既然大伙都在,老夫有个提议,明年此际此地,恳请各白道帮派重开神州大会,另立新任盟主,也好轰轰烈烈傲一番事业。若是大伙同意,便一起高举双手!”
万人同声而和,一并高举双手,声势惊人。
夏天雷哈哈大笑:“既然如此,便这般说定了。神州盟的新盟主不看出身年龄,只要能让大伙心服口服,便可胜任。具体事宜容老夫与各派掌门长老再细细商榷,老夫权且再做一年的盟主,届时告老还乡,谁也不许拦我……”
山下群情沸腾,欢呼连连。谁也料想不到,梅影峰这一场吊唁最后变成为了一次白道武林的盛会。
被众人的热情感染,许惊弦亦是激动得满面通红。经此一事,似乎令他信心倍增。他随夏天雷由峰顶上下来,沿途遇见不少帮中弟子与各派人物前来问候,对答得体,俨然不失一派帮主的身份。
到了静思堂,抢先出迎的竟是水柔清,她望着许惊弦,俏皮地刮刮脸:“喂,你当黄雀帮帮主的时候怎么不给我说那么一通?”
许惊弦哈哈大笑:“我说得还好么?”
“糟透了。”水柔清一扁嘴,“人家新帮主上任时都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哪像你动不动跟人掏心窝一般,全无半点帮主的风范。”
“啊!”犹如一桶冰水当头浇下,许惊弦瞬时从刚才的狂热中清醒过来,面色阵青阵白,“真的有那么糟糕么?”
水柔清“嘻嘻”一笑:“不过嘛,我倒是蛮喜欢听……”说完再也不看许惊弦一眼,哼着小曲离去。
许惊弦不料着了这小妮子的道,恼怒交集,偏又拿她全无办法,嘴角却现出一丝温柔的笑意。至少,他们现在是朋友,不再是仇人。
一旁的何其狂忍不住笑道:“嘿嘿,许帮主少年英雄,原来也会遇上克星哪。”
许惊弦面上微红,期期艾艾地道:“何大哥别开我玩笑了,还叫我许帮主?”
“以前一直当你是小弦,但现在……”何其狂伸出大拇指。
雪纷飞随后出来,望定许惊弦:“还记得老夫在京师里对你说过的那句话么?”
许惊弦朗然回答:“人生在世,欲有所成,最重要的,是执著!”
“不错。现在老夫想告诉你第二句话。最好的执著,是超越。不但要超越你的对手,更要超越自己的目标!”
听到此言,许惊弦蓦然醒悟过来:“莫非雪、夏两位前辈还打算让我去争那‘神州盟’的盟主?”
“此事不急,毕竟还有一年的时光,足可以改变许多事情,或许会有更好的人选出现,但在此之前,老夫确实看好你。”
许惊弦啼笑皆非,赌气般道:“再下一步呢,总不会还想让我去做皇帝吧?”
夏天雷与雪纷飞不语,相视而笑。
许惊弦沉默,在两人那仿佛洞察天机的微笑中,他忽然捕捉到了一丝灵感,却令他心惊肉跳。
前来赴会的各路英雄渐渐散去,可想而知,许惊弦继任裂空帮帮主之事必将一夜之间传遍江湖。他可以推想到在江湖人添油加醋的描述中,自己将会成为什么样的角色。
奇怪的是,许惊弦对此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反感。即使权力与名利并非他的本意,但《天命宝典》讲究应势而行,水到渠成,他只需努力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其余的一切,则任其发生。
深夜子时,许惊弦刚刚入睡,房门忽被敲响,久未现身的宫涤尘悄然归来,身边却不见白玛。许惊弦出言相询,宫涤尘回答说白玛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脱力太久,正在休息,随即约许惊弦去静思堂中相聚,然后匆匆离去。
许惊弦穿好衣衫,来到静思堂,第一眼就望见宫涤尘一身雪白,端坐堂厅正中,其余夏天雷、雪纷飞、路啸天、白石、何其狂、水柔清等人尽皆到场,却无裂空帮诸门主参与,心中已大致猜出了宫涤尘的用意。
待八人到齐,宫涤尘缓缓起身,关好堂门。她的身姿依然从容潇洒,动作却慢得不可思议。
众人心知肚明,夏天雷早已屏退左右,而以这八人的武功,只怕当世任何一人离近三丈之地便会被发觉,宫涤尘关房门无异于多此一举。她只是在用无声的行动向诸人传递着一份郑重。
虽然无人开口,静思堂却笼罩在一份肃穆的气氛中。每个人都知道,能令富涤尘如此郑重的事情确实不多!
众人围桌坐定,宫涤尘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许惊弦身上,微微颔首。
许惊弦不发一言,从怀中取出青霜令放在桌上。
青霜令沉重异常,发出“咚”的一声响,在寂静的暗夜里听来,犹显惊心动魄。
除了宫、雪、许三人,其余五人皆是面露惊容。他们虽久闻青霜令之名,却都从未见过,唯有白石曾在本门记载中大致了解青霜令的形状,犹疑发问:“这,可是青霜令?”
许惊弦这一日诸事繁杂,全无余暇,虽然青霜令就在他怀中,却直到此刻方才有机会细细打量。
仅从外观来看,青霜令长三尺,宽半尺,厚约有一寸半。下部二尺黝黑一体,棱角分明,浑如一面长方形的铁板,顶部一尺处渐渐收缩为尖形,似护盾、似令牌。表面上虽刻满着细密而不明其意的各种花纹,却矛盾地让人感觉平滑。令人惊异的是,它如同一个整体,全无缝隙,更找不到那传说巾谁也参详不透的十九句武学秘诀……
最奇特的是,青霜令通体隐约泛着暗青色的光芒,乍望之下,寒意陡生,犹如伫立于千年的冰峰前。
可是,许惊弦却比任何时候都肯定,这看似不起眼,却充满着神秘气息的古物,必是青霜令无疑。
那是一种发自心头的感觉,真实却不突兀。
是否,那细密的花纹,也是悟魅图的一部分?
雪纷飞细观良久,长吸一口气:“当年老夫与南宫睿言一同去塞北寻找青霜令,曾大略见过此令。但当时为避嫌疑,老夫只是睹其形而未触其体,但这等千年宝物实难假造,看来应是真物。”
雪纷飞此言一出,众人更无怀疑。每个人的眼光都望向许惊弦,实难想像这青霜令怎会从他怀中取出来。
许惊弦道:“沈羽从简歌手中救出了一位姑娘,一路负其登上梅影峰。这位姑娘名叫白玛,本是御泠堂的二代弟子,师从碧叶使吕吴诚,在京师执行堂务,却不知为何落在简歌手中。宫堂主在救治时,从她身上发现了这面青霜令。”他的讲述虽然言简意赅,却包含着无数难解的信息,众人沉默,目光郡盯在那神秘的青霜令上,各自在心中参详。
宫涤尘淡淡道:“得到青霜令的原委或可从沈羽和白玛处得知,但我却并没有询问二人,而是先召集大家于此聚会,你们可知是什么原因?”
众人首先想到的不是宫涤尘问题的答案,而是她如何能忍住不向白玛与沈羽打探的好奇心。
宫涤尘从来都给人一种淡离俗世的感觉,只有接近她的人才知道,对于内心真正渴望的东西,她又有着多么超乎想象的狂热。
路啸天沉吟道:“刺杀夏兄之事,慕松臣与鬼失惊只是个幌子,幕后主使正是简歌。纵观其行,应是老谋深算、思虑周密的人物,怎会轻易将青霜令拱手送上?这青霜令来得太过蹊跷,不得不防。”
何其狂猜测道:“会不会是沈羽特意盗出,以示其悔改之诚意?”
白石摇首道:“我与简歌相处多年,知他疑心最重。沈羽决不可能得到他的半分信任,更无机会活着盗出青霜令并一路安然无恙送至梅影峰。相较之下,我宁愿相信是简歌的无心之失,或是另有图谋。”
水柔清托腮道:“听说那简歌得到青霜令数年之久,却束手无策,莫非也想以此方法来害我们?”
许惊弦惊诧抬头。他知道水柔清的父母莫敛锋与水秀都算是死在简歌手中,却想不到水柔清念及仇人的名字时竟如此淡然,浑若说着毫不相干之人。这究竟是因为她的心中已放下恩怨,还是恨之入骨,故而刻意淡漠?
他原本一直以为水柔清是个心直口快、天真烂漫而无城府的女子。但如今看来,在她那美丽俏皮的面容背后,还隐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想法……
许惊弦随即狠狠揪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令他瞬间清醒。他暗骂自己:许惊弦啊许惊弦,你已是一帮之主,这当儿怎么还有心去研究人家小女孩的心思,岂是做大事之人所为?
无论时光将他如何改变,在这个他十二岁时乍然遇见、令他蒙咙情窦初开的美丽少女面前,他似乎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宫涤尘微微一笑:“也许你们说得都有道理。不过我是一个讲究实效与结果的人,青霜令若能解开,就是一个天底下最大的宝藏,但若解不开,形同废铁。至于得到它的过程,根本无足轻重。即便是简歌暗藏阴谋,只要能让我中计,也算他的本事。”她环视众人,缓缓道,“所以,在判断简歌的用意之前,我最先判断的是:我们有能力解开青霜令么?”
雪纷飞开口:“当年你父亲独自破解了此令。既然证明不是个死结,集我八人之力,岂有解不开的道理?”
宫涤尘低声道:“父亲能解开,那是因为祖上传下了解法。可惜他暴病而亡,没有机会把这个方法告诉我。”
夏天雷沉声道:“别忘了,南宫睿言并不是解开青霜令的最后一人!”
宫涤尘拍手长笑:“哈哈,我倒是忘了,我兄长也解开了此令!”她这笑声十分突兀而古怪,却无人能猜出她心中所想,
无论是身为御泠堂堂主的富涤尘,还是南宫世家遗留的最后一人、南官睿言的幼女、南宫逸痕的小妹南宫涤尘,她始终都是一个让人无法看透的谜。
宫涤尘无视众人不解的目光,自顾自地道:“在座诸位皆知我女子的身份,也就不必隐瞒了。虽然我这些年统领御泠堂,但那只是迫于家族使命,内心深处,我依然只是一个女子。我不似须眉胸怀大志,妄想利用悟魅图的威力一统江湖,我只是想借此找到父亲逝世的原因,以及失踪多年的兄长。所以,我不介意对诸位公开关于青霜令的任何秘密,只要能解开它,发现寻找兄长的线索,就感恩不尽。如此说,你们可明白?”
或是习惯了作为发号施令的御泠堂堂主的角色,或是她心念至亲的下落无意隐忍,纵然面对诸多前辈,宫涤尘这番话依然说得颇具霸气,却因其语意真诚,全然不让人反感,这也是她与生俱来的气质。
许惊弦胸中一震,此刻方才理解宫涤尘为何甘愿将青霜令交给自己,那不仅是一种信任,更是一种态度。
雪纷飞正色道:“贤侄女尽可放心,悟魅图若是果真有传说中的威力,自然决不能让简歌得手,我们能抢先一步,就是他的失败,于情于理我们都会相助于你。”
众人一齐点头称是,唯有何其狂呆杲瞧着宫涤尘的侧脸,眼神闪烁不定,仿佛从未见过她一般。
“好!”宫涤尘拍掌而叹,望向许惊弦,“那就先请许帮主从南宫静扉说起吧。除了我父亲与兄长,他应是最接近青霜令秘密之人。”
不知为何,明明宫涤尘此刻表现得极为理智,不通人情,许惊弦却偏偏觉得与她有着前所未有的亲近之感。或许平时接触的宫涤尘都会让人恍若踏入深山老林中,难辨其心意,此际才云开雾散,偶露真容。
他顽皮一笑:“宫堂主此言差矣,你我各为其主,许帮主岂会对你讲这天大的秘密?不过,小弦或许会考虑把一切告诉他大哥。”
宫涤尘一忍再忍,终于板不住面孔:“小弦,信不信大哥打你屁股……”诸人同声大笑,凝重的气氛因此而缓和了许多。
或许只有许惊弦与宫涤尘两人心中自明,过去种种芥蒂皆因这“大哥”与“小弦”的彼此称呼而烟消云散。
当下许惊弦也不隐瞒,把当日在那无名山洞中与南宫静扉的对话一一道来。他的记忆力本是极好,加上日后时常回想此事,关键的对话几乎一字不差。
众人听罢,各自凝神思索。
宫涤尘在观星楼前已听许惊弦讲述过此事,经过这些天的潜心研究,已是颇有心得。
她缓缓拿起桌上的青霜令,手指轻点几下,触动隐藏的机关,“叮”的一声响,看似天衣无缝的青霜令陡然裂开一道缝隙,表面上一层薄如蝉翼的玄铁板无声滑开……
异样的沉寂气氛陡然降临在静思堂中,青霜令上,那传说中十九句谁也参详不透的秘诀终于显现出来!
第三章
智解青霜
众人屏息静气,凝神望去。但见青霜令上下两块玄铁板无声滑开,正中露出半尺见方的凹陷,恰与宽齐,令人惊异莫名的是,在那半尺见方的铁板上,竟密密麻麻地刻着无数如米粒大小的士卒雕像。每个雕像虽小,却是栩栩如生,兵刃盔甲一应俱全,宛如在一方平原上行兵布阵一般。而在某些士兵的头盔上,则刻有各种文字,字体虽小,却清晰可辨。
如此精微细致的雕刻术莫说江湖上不曾听闻,就算大内皇宫收藏的古玩珍品中亦不多见,实是令人叹为观止。
在场八人皆算是见多识广,久闻青霜令之名,但大多把其设想为一种神秘甚至略显邪恶的事物,何曾想竟是如此巧夺天工的杰作,一时心神皆被其所慑,良久不发一言。
直过了半炷香的时分,宫涤尘方才打破沉默:“现在我想问诸位一个问题,如果我们明知青霜令就是一个难解的谜题,乍看之下,你心中可有破解的第一方案?”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各自思索。
宫涤尘正色道:“这不是考问,而是求教!不瞒诸位,我虽不知青霜令的解法,但自小曾偶尔听父亲、兄长谈论过青霜令的外观,对之稍有了解,所以初见此物之时不会因其外形而惊叹,而是会竭力寻求破解之法。但也正因如此,不免拘于这些年的思考,难有新意。诸位的眼力皆算是江湖中的翘楚,我需要仰仗你们的直觉。但请说出你们对青霜令最独特的印象,无论巨细,直说无妨!”
众人依然沉默,并非无话可说,而是乍见青霜令有太多复杂的印象,难以尽诉。
“贤侄这个方法很好,集思广益,可收奇效。似这种精巧的机关,大多借助于常人难以注意到的盲点,或许我们无意中的一句话就是解题的关键。”雪纷飞揽须道,“晤,共是三百六十名士兵,其中八十四个头盔上刻有文字。嘿嘿,这一点只怕每个人都注意到了,老夫只是抛砖引玉罢了。”
有雪纷飞率先开口,众人再无顾忌,各抒己见。
夏天雷接着道:“如果这是一个士卒的方阵,但其中却有一个很不合理的空位,既非阵眼,亦非破绽,显得十分随意,于兵法全然不合,老夫猜想这会不会是解谜的关键?”
宫涤尘微微颔首,望向白石:“想必白石兄早就看出来了,这其实就是一个‘迁繁盘’。”当即又给大家解释了一下迁繁盘的原理。
白石叹道:“不错。‘迁繁盘’虽是我英雄冢所创,本只是一个游戏之作,想不到竟被昊空大师用于机关之中。如此看来,这些士卒雕像的底部皆可活动,借助那一个空位可排列成任意阵形。那八十四个有字的士卒必是关键,只要将他们移动到合适的位置,就会触发底板上暗藏的相应机关。英雄冢的秘术中有一种‘缠丝锁’,一锁多钥,须得各处锁眼与数把钥匙同时运作,方可开户,最繁复者可设七七四十九道钥匙。而试观青霜令,竟要有八十四道机关同时启动,吴空大师虽是从英雄冢祖师物清流处悟得此术,却已青出于蓝,更胜一筹。”
伺其狂道:“看这些士卒纵横各十九列,不由让我联想到传说中那十九句秘诀,可见这些文字的排列必有讲究。”
许惊弦听他此言,蓦然全身一震,一线灵光乍现,陷入思考中。
水柔清道:“我仔细看过这些文字,发现竟然完全没有重复。”
路啸天点点头:“不错。由此可见,每一个文字对照相应的一个小机关,不能稍有差错。唔,要在三百六十一个空位中有序地排列八十四个字,实足有无数种方法,瞎蒙可是不行的。”
宫涤尘慢声清吟:“举觞明朝露,胜如年少。白马封侯骨,尘压眉峰。铁屐越征途,城馀残壁。客怀寻旧约,迟暮音书。凛德散华发,愁思消减。素手持兰烬,半醉酡红。浮名盖金印,古道执戈。奋剑沉绛纱,容颜惊瘦。平生入清梦,唯叹千秋。万事皆空!”
众人一一对照,这些字果然大多都暗藏其中。
官涤尘解释道:“这首诗乃是我先祖南宫敬楚画像中的题诗,一直悬于家中老宅的中堂上,自小父亲就逼我与兄长熟记,本还以为是悼念先祖,却不知另有缘故,实与青霜令有着莫大的关系。”
夏天雷讶然道:“此诗既是挂于中堂,想必不少人都见过,如果简歌有心,收买一个家仆便可知道了……”
路啸天笑道:“夏兄有所不知,与其遮遮掩掩,倒不若公然将秘密摆在眼前,这才更不易被人想到。”
“不错。简歌本人也曾去过几次老宅,却只怕从未留意过这首诗,直到他得到了青霜令,看到这些士卒上刻的字,大概才明白曾经错失了多么重要的线索,却悔之晚矣……”宫涤尘嘲然一笑,随即神色一整,“不过,简歌约夏帮主去扬州相见,本是一箭双雕之计。一方面派慕松臣、鬼失惊狙杀,另一方面故意泄露消息诱我去扬州,却趁机率手下反扑吐蕃本堂,家宅里的这首诗想必已落在他手中了。”
路啸天道:“但目前看来,虽知诗文顺序,却依然无用。除非知道每个文字之间需要相隔多少空位,否则要想将八十四个字恰到好处地安插在三百六十一个空位之中,实是无解。”
众人皆知路啸天精研天文数理,既然说得如此肯定,必非妄言,也难怪简歌得到青霜令数年仍是束手无策。
宫涤尘轻叹一声:“这就是我们现在面临的难题!”
何其狂道:“富兄莫要烦躁。这就好比炒菜,我们的各种材料都已备齐,只要知道调料的搭配方法,便可有一桌盛宴。”
宫涤尘瞪他一眼:“就知道吃!”
水柔清掩唇而笑:“何公子这例子倒也恰当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至少我们现在青霜令在手,总能慢慢想出解法。”
何其狂默默道:“就算手艺差,烧焦的菜也总算能饱肚子,想想简歌连残茶剩饭都吃不到,本公子就很满足了。”众人一齐大笑,气氛稍缓。
雪纷飞沉思道:“听贤侄这首诗文共有八十五个字,为何青霜令中只有八十四个?”
路啸天道:“刚才听许帮主谈到,当初南宫逸痕曾对南宫静扉无心发问:‘八十四如何变成八十五呢?’,想必就是因此。”
水柔清的头几乎埋在青霜令中,长长吁了一口气:“那句诗文中所有的文字皆有,唯独没有‘空’字!”
何其狂脱口道:“想必那‘迁繁盘’上唯一空位,就是对应着这个‘空’字。”
诸人皆是暗暗点头,但仅确定这一点,却也并无太多助益。
宫涤尘神态郑重,从颈上解下贴身的玉佩,置于桌上:“兄长临行塞外前,托人带了一件东西给我,便是此物。”
那方玉佩看似平平无奇,玉质未见得精美,亦非名贵的饰物,上面刻着四个字——“妙手空空”。
宫涤尘续道:“这方玉佩本身并不出奇,奇特的是我得到它的方式。兄长失踪前留下的这块玉佩乃是托丹宗寺一位普通弟子转交给蒙泊国师,但特意留言,要那位弟子先保存一年后才由蒙泊国师交到我手上。如今想来,一是因为那时我年纪尚幼,兄长不忍我过早承担家族重任,二来他在心底亦以一年为期,相信一年后必可寻到悟魅图重归吐蕃吧,只是为防万一才留此信物给我……未曾想人算不如天算,兄长这一去竟就杳无归期了!”
众人皆知南宫逸痕天纵奇才,每做一件事皆有深意。他如此不辞辗转地将这方玉佩交给宫涤尘,其中必然包含着天大的秘密。表面看,这四个字虽然令人费解,但与那诗文中的“空”字、青霜令中的“空位”相互呼应,其中当是隐藏着某种玄机。
白石忽道:“此事令我十分不解。我知南宫少堂主与丹宗寺住持济能大师素有交情,为何不让他转交,而是另寻一位普通弟子?又为何不让那弟子先呈交蒙泊国师,由蒙泊国师保留一年?”
“比事我本也想不通,但听到惊弦回忆在那无名山洞审问南宫静扉的情形后,方才恍然大悟。”宫涤尘语音一转,“我兄长悟出青霜令解法后,点了南宫静扉的穴道,随即外出一夜,算来正是去丹宗寺留交玉佩的时刻。”
路啸天抚掌而笑:“我明白了,那是因为南宫逸痕刚刚才悟出破解青霜令的心得,所以当晚刻在玉佩之上。他是怕济能大师与蒙泊国师眼力高明,瞧出了新刻的痕迹!由此看来,这‘妙手空空’四个字定是破解青霜令的一个最关键之处。”
众人齐悟,不由暗自惊叹南宫逸痕心思缜密,实是滴水不漏。
唯有许惊弦注意到宫涤尘谈及自己时并没有用“小弦”或“许帮主”的称呼,而是第一次直呼己名,于亲近中又带着一丝庄重,一时竟有些恍惚了。
众人看着那玉佩上“妙手空空”四个字,纵然明知这四个字与青霜令的解法息息相关,却依然难以猜透南宫逸痕的用意。若从字面上理解,或隐喻青霜令巧夺天工,或暗示应偷梁换柱。莫不是那“迁繁盘”中的空位还有其他的什么意思?
宫涤尘拿起青霜令,递给白石:“机关王享誉江湖,不妨仔细看看其中的机关,当有开解之道。”
白石屏气凝神,近距离观察许久后,将肯霜令贴于耳边,闭目细听,同时十根手指在其上快速摸索着。
如此过了半炷香时分,他轻道一声:“应是如此。”语音未毕,青霜令发出一记极细的“喀嚓”声。
白石把青霜令平放在桌上,手指按住空位旁边的一位士兵,微一发力。那士兵宛如活物,轻轻滑入空位,在他手指拨弄下,旁边的士兵依次滑入空位,谁能想到看似浑然一体的青霜令,其中竟有如此巧妙的机关!
众人齐声欢呼。夏天雷笑道:“想不到白石兄外表儒雅,手指却如此灵活,不输于纤纤少女呢。”
白石苦笑:“夏兄谬赞。我只是信手移动罢了,其实破解‘迁繁盘’并不难,关键是如何确定那些文字的相应位置。
路啸天对机关术亦有研究,插口道:“这机关虽然精妙,却似乎并无大用,只要知道文字相应的位置,慢慢相试就可成功。但若是这些移动还必须有一定的次序才可触发下一道机关,那就真不好办了。”
白石摇头道:“这可不似你那个‘斗转星移’,有足够的空间可以换位,移动并不需要次序,只要八十四个刻有文字的士卒就位便可触发。可是,如此一来,这个机关看似精巧,却也只是个障眼法……不对,吴空真人不可能设计出这样一个无用的机关,其中一定还有我不明白的事情!”
许惊弦亦疑惑道:“我曾练习过‘迁繁盘’数年,本身并没有太复杂的地方,熟能生巧而已。如果是这样,简歌根本没必要抓来白玛,何必让另一个人知道他的秘密呢?”他话音未止,青霜令内部又发出一声轻响。
白石脸色一变,手指点在一位士卒上,却再也挪移不动。他重新试着再按动起初的机关,却只听到青霜令内部有机簧弹落之声,士卒却毫无反应、全不能动。他长叹一声:“若我所料不差,这里面还暗藏着‘子午锁’,暗合星辰变化,每隔数个时辰只能开启一次,而每次机关启动也只有大约一炷香的时间。”
众人霎时全都明白了,这个机关不但需要把士卒移到正确的方位,更需要速度。难怪简歌要掳走白玛。因为白玛虽然有时神志不清,但她却是御冷堂中最精熟“迁繁盘”之人。或许是简歌必须让白玛时时熟悉操作,才不得不把青霜令交给她随身保管,却不料被沈羽乘虚而入,救走白玛的同时,也一并带来了青霜令。
何其狂摊手:“看来这东西实在令简歌头疼,所以干脆抛给了我们c”
雪纷飞道:“无妨。悟魅图福祸难辨,我们并不是一定要让其重见天日,而是制止简歌以此为害江湖。”
话虽如此,但每个人都知道,面对如此精巧的机关,若不能尽早解开,实是如鲠在喉,难以安寝。
宫涤尘淡然道:“我对悟魅图没有野心,但我一定要知道兄长的下落。所以,哪怕耗上余生,我也一定要解开它。”
雪纷飞不虞宫涤尘太过伤神,劝慰道:“贤侄女也不必太过费神,到了老夫这般年纪,就知道有时糊涂些更好。”
“大伯是怕我辛辛苦苦解开青霜令,却发现我兄长已不在人世了么?”
雪纷飞不语,目光温暖。
宫涤尘长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无论生死,只求真相!”
众人面面相觑,虽有心帮宫涤尘了却心愿,但面对青霜令,纵然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却依旧别无良策。
凭着机关王白石对机关术的了解,再加上白玛对“迁繁盘”的熟练操作,更有宫涤尘提供的诗文,他们已经无限接近谜底。但是,最关键的方法仍然深藏在南宫逸痕留下的线索中。
许惊弦忽道:“还记得南宫公子被南宫静扉无意点醒的话么?天成之作,你们想到了什么?”
水柔清挠挠头:“这能说明什么?不过是一句常用的惊叹之语罢了。”
许惊弦微微一笑:“但是南宫少堂主却因这句话想到了另一个地方。天成之作、天成之作……嘿嘿,机关王可觉得熟悉么?”
白石蓦然一惊:“你是说我的师兄物天成!”
许惊弦不答反问:“英雄冢最有名的是什么?”
何其狂抢先道:“机关学、识英辨雄术、气贯霹雳功!”
许惊弦含笑摇首:“那么我换一个问法,四大家族中物氏子弟最擅长的是什么?”
水柔清一怔:“景之医、花之画、水之音、物之棋……是棋!”
许惊弦胸有成竹地点点头:“刚才听何公子说到纵横十九之时,我突然想到了一张围棋盘。”
“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宫涤尘眼睛一亮,“能够在那一刻触发兄长的灵感,南宫静扉死得其所啊!”
路啸天隐有所悟:“对了,如果把青霜令中暗藏的‘迁繁盘’当成是一面纵横十九路的围棋盘,而这些士兵都当成是棋子,只要把棋子下在相应的位置,就可赢得这一局!”
在场之人中,机关王白石最是精通棋理,抚掌大笑:“原来如此!如果按一盘棋局打谱,第一子的位置就是第一个字的位置,如此依序而行,青霜令便可解出来了。”
众人皆是聪慧之士,稍点即明,即便何其狂、夏天雷不通棋理,亦大致领悟了其中的关键。
雪纷飞皱眉道:“话虽如此,但是千古无同局,棋盘上千变万化,无有同形,究竟哪一盘棋局才能用于其上呢?”
宫涤尘与白石相视而笑,同声道:“一定就是那一局!”众人齐声发问,两人却笑而不语,但看他们的神情,似已柳暗花明,一举解开难题!
当下许惊弦唤来一名弟子,命其找来一副围棋。
宫涤尘与白石静坐枰中,其余六人一旁观战。首先各摆下黑白各两枚座子,由白石执白第一手挂向黑右下角。两人不假思索,落子如飞,不多时便已下了数十手。
“且慢。”路啸天本身棋力不俗,越看越是心惊,不由高呼道,“这棋谱从何而来?”
宫涤尘微笑:“路前辈为何惊讶?”
“当断不断,当战不战。然而,双方却在棋路间显示出极高的境界与天分,局面依旧势均力敌、胶着难辨,却又暗含杀机、如履薄冰,一招不慎即全盘皆输。若只有一人有此棋力尚情有可原,断无可能两人同心,仿佛彼此都看透了对方的目的……”
白石长叹:“路兄能看出此点,足见棋力。这本就是一张足以传世的假谱名局!”
路啸天更为不解:“既是假谱,又为何能令你二人牢记于胸?若是名局,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所谓假谱,就是事先安排好了各自的棋路,最后走出极其难解的棋局变化以诘世人,虽有玩闹之意,但其中匠心独运,比正式比赛之棋局更耗心神。中国古棋士自尊身份,即使刻意制造出假谱也只供好友间自娱,决不外传。而一旦下出流芳百世的名局,必被爱棋之人代代相传。譬如刘仲莆遇仙谱、顾炎武镇神头等。而路啸天眼见此局不输于任何一局古代名谱,偏偏自己闻所未闻,故有此疑问。
而更令旁观者疑窦丛生的是,宫涤尘与白石对这局棋的熟悉程度。按说御泠堂与四大家族本是千年宿敌,又怎有机会共同协作下这一局棋来?
对于许惊弦来说,数年前鸣佩峰离望崖前那一场以人当棋、一赌生死的棋战犹难忘怀,再看到他二人此刻谈笑风生、纹枰对弈,恍如隔世。
宫涤尘落下一颗黑子,悠然道:“这局棋是南宫世家与四大家族的最后一次合作!”
棋盘上战火席卷了大半个棋盘,左黑右白两方阵营泾渭分明,黑右下角已被白吞食,但中腹数条白龙却被追杀,与黑中央长龙纠缠不休。而更令人称奇的是,中间的黑棋大龙竟隐隐现出一个“佛”字!
水柔清突然一声惊呼:“原来是这一局!”
四年前在京师,明将军与暗器王林青泰山绝顶决战之夜,蒙泊带走少年许惊弦赶赴泰山,宫涤尘则以一盘棋局拖住水柔清。那一夜,水柔清看到的正是眼前这一局棋!
宫涤尘仰天长叹一声:“水姑娘果然想起来了。但我却无论如何没有料到,这局棋竟与青霜令有着如此微妙的联系,吴空真人之雄才大略、良苦用心,实令人敬佩不已啊!”
说话间宫涤尘拍下一枚黑子,乃是第一百六十四手。
路啸天怔然惊呼:“这……是什么棋?”这一步看似强行出逃黑方棋筋,但却是一步自杀式的恶手。
白石第一百六十五手毫不犹豫地落下,罩住黑方棋筋。稍有棋艺之人都可看出,如果黑方强行出逃,最后就会形成征子变化,黑方全军覆没。
宫涤尘哈哈一笑,长身而起,对白石一拱手:“南宫世家甘拜下风!”
白石苦笑一声:“赢下这局棋的是天后,并非四大家族!”
众人听他二人先提到吴空真人之名,后又言及武则天,一时如坠迷雾之中,却又隐有所悟,仿佛刹那间重又经历了千年前的时光,心中的感觉实难以言语尽述。
路啸天依然对着棋局冥想,口中喃喃道:“本是一场好胜负,黑方为何突然下出自杀之手,实是不可理喻的误算。唉,名局生瑕,可惜啊可惜!”眉头一皱,似足想到了什么,继续埋头苦思。
雪纷飞默算一遍:“一共至一百六十五手终局,如果加上四个座子,白共落下八十五手,黑方则是八十四手,恰与那诗文的字数暗合!”
宫涤尘道:“不错。如果我所料不差,这棋局相应的落子次序就应该是诗文在迁繁盘上的位置。”
古棋中白棋先行,四个座子虽并不算手数,但约定俗成第一手应是落丁,右上角以示对对手的尊重,黑方应落于左上角星位,由此推算下去。比如第一子位于右上角星位,诗文中的第一个字“举”的位置就在右上角第四行第四列,其余文字也可依次推出其位置来。而最后一个“空”字就是“迁繁盘”中的唯一空位,将会落在最后一子所处的方位上。
何其狂咂舌道:“莫非按此次序的排列,文字将会打乱重组,就会出现那十九句秘诀么?”
宫涤尘摇摇头:“所谓十九句秘诀其实是掩人耳目,当诗文中的八十五个字占住相应位置,从而启动青霜令的第二层机关后,真正的秘密才会显露出来。”她看着众人满脸疑惑之相,不由拍手大笑起来,“我知道你们一定奇怪我和白石兄为何肯定这局棋就是破解的关键,且让我先喘口气,再慢慢道来。”说话间,又对许惊弦眨眨眼睛,温言道,“谢谢你,一言点醒了我。”
许惊弦从未听宫涤尘用如此温婉的态度对人说“谢谢”,更从未见过她如此拍手欢笑的模样,望着这个大异平常的“大哥”,仿佛此刻才真正体会到,她其实也只是一个比自己大五岁的女孩子。
宫涤尘喝了口茶,清清嗓子,徐徐道来:“这盘棋局要从近千年以前天后驾崩之时说起。纹枰烽火虽静,却关系着南宫世家与四大家族的生死之事,若非昊空真人暗中相助,只怕我们都不会有今天了……”
短短几句话之间,又勾起众人心头无数疑问,静思堂静闻针落,唯有宫涤尘笃定中隐含激越的语声,把他们带到千年之前,了解到南宫世家与四大家族代代相传、却从不对外人提及的一段恩怨。
武周王朝十五年,即大唐神龙元年(公元705年),天后武则天重病在身,宰相张柬之发起兵变,迫武则天退位与唐中宗李显,同年武则天病逝,享年八十二岁。
中宗即位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剪除异己,首当其冲的便是天后最宠信的大将南宫敬楚与景、花、水、物四位侍诏。但南宫敬楚兵权在握,四位侍诏向得人望,若贸然杀之,难以服众。于是,有人献计给中宗,定下了一个自相残杀之计。
某日,唐中宗召南宫敬楚:“听闻南宫将军文武双全,喜好围棋,棋力亦算出众,可择日与棋诏物清流对弈一局,朕将亲自观看。”
君命如山,南宫敬楚不得已只好答应下来,却心知此事极为凶险。景、花、水、物四姓之中,景医、花画、水琴、物棋虽皆是雅事,但唯在棋上可分胜负。物清流号称宇内第一国手,南宫敬楚多半不是对手,然而皇上既然要亲自观战,胜者或受奖赏,而负者必会受罚。
物清流自是决不能输,否则不但棋诏身份不保,皇上一怒之下当场赐死亦在所难免;可是南宫敬楚亦是输不得,虽罪不至死,但只要声望稍损,再被借题发挥徐减兵权,大难亦不远矣。
南宫敬楚苦思无计,只好暗中找来物清流,商量双方可否故意下成和局。四大家族虽与南宫敬楚辅佐理念不同,毕竟共事多年,颇有情谊,岂忍相害?然而以物清流世人皆知的棋力,即便是和局亦难遮处罚,更何况若是皇上怀疑二人故意下假棋,欺君之罪亦承担不起。
昊空真人得知此事,便竭精殆虑制成一棋谱,暗中分传两人,就是这一张棋谱的由来……
凭借此神妙棋局,南宫世家与四大家族逃过一劫,随即暗中各自准备,四大家族辞官隐居鸣佩峰,南宫敬楚则伺机带军外征,最后携家小挂冠而逃至吐蕃,最终成立了御泠堂。
听到此处,何其狂忍不住叫道:“可是,白石兄刚才下的应该就是当年物清流的棋路,他还是赢了南宫敬楚啊!”
宫涤尘反问道:“何公子不懂弈棋之道吧?”
何其狂脸上一红:“咳咳,我这公子有名无实,除了会打架,其他的都不懂。不过,刚才听路老兄说,分明是黑棋崩溃之局。”
富涤尘似笑非笑:“那只是棋局表面上的结果。黑一百六十四手其实才是算路极深的妙手。先诱白一百六十五手来吃尽黑棋,看似征子不利,但如果棋局继续,黑棋下一手将有石破天惊的神妙手段……就是这一手!”说话间在那已下完的棋局上拍下一枚黑子。
“哇!”依然对着棋盘发呆的路啸天惊跳而起,“我就总觉得这里面有手段,原来是这一步!这是一子解双征的鬼手啊,要么救出被吃棋筋,重新掌握主动权总攻白棋大龙,要么逃出已被杀死的黑右下角,反噬白角。如此一来,胜负仍然漫长,但黑棋已小有优势……”
宫涤尘淡淡一笑:“吴空真人穷其心智制出此谱,前面一百六十五手全是幌子,这未下出来的一百六十六手才是真正的精华所在!试想君无戏言,当一百六十五手黑方认输时,皇上定会先赏物清流,再责问先祖。但先祖只需事后悄悄对皇上禀报这未下之棋,皇上便可知他对四大家族的相护之情,亦不忍苛责。而一旦皇上要以此问罪先祖,即可把此鬼手公之于世……唐中宗也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再继续纠缠下去。
“而昊空真人这局棋的用意还不止于此,大唐本尊佛教,因天后宠信吴窄真人,道教方才兴起。中宗登基后,为限制昊空门,有意扬佛贬道,并大力扶持神留门三派以抗吴空门。昊空真人故意在局中布下佛字,亦暗示南宫敬楚与道派不和之意,以释中宗之疑……不久之后,四大家族辞官归隐田园,南宫世家离京远赴塞外,而吴空真人则是闭关不出,专事完成《天命宝典》。他们能在唐中宗的眼皮下安然无恙地逃离险境,并暗中定下重扶明氏后人再夺江山拘约定,这张棋谱实是居功至伟。”
众人听到此处,皆长吁了一口气。难怪南宫世家与四大家族事隔千年依然代代传下这张棋谱,那是提醒他们即使现在反目为仇,也不要忘了当年相助守望之恩情。而昊空真人把青霜令的解密之法隐于此谱,亦是有其深意。
“果然是神鬼难测之惊天妙手啊!”路啸天抬起身来,满头大汗,想必是为了验算黑棋未下出的那一百六十六手穷尽心智,“但这样一来,事实上黑白双方皆有八十五手,到底按谁的棋路安排那诗中的文字才是正确的呢?”
许惊弦道:“记得南宫少堂主的那句疑问么?‘八十四如何变成八十五?’南宫静扉回答:‘增一个即可!’而真正让南宫少堂主恍然大悟的正是这个‘增’字,其音与‘征’同,那是点醒了他有这一子解双征的隐伏妙手的存在!”
雪纷飞接口道:“由此看来,更应该是按黑棋的棋路才是。那未施出的一手亦正暗合诗文中最后的那个‘空’字!”诸人同声称是。
白石道:“依我算来,青霜令暗合星辰变化,以六分法划分一日,再过四个时辰,机关就可重新发动。就是不知那白玛姑娘能否在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将诗文按黑方棋路分布在准确的位置?”
何其狂笑道:“也不尽然。就算白玛姑娘速度没那么快,但只要这次移动一半,等几个时辰机关重新启动之时再继续就好了,反正青霜令在我们手中,有的是时间……”他虽是无心之言,却道破了关键。
众人听在耳中,心头不由都打个了结,若果真如此,这个机关并不需要追求速度,依然只是一个障眼法。若是他人设计出来的也还罢了,以吴空真人之能耐,会犯下这么明显的错误么?
会不会这机关还有更巧妙的地方,或是发动几次之后便会卡死,再也动弹不得,让其中的秘密再也不见天日?又或是他们走上了一条完全错误的解题道路?
众人虽有各种泄气的想法,却谁也不敢说出来。也许,只要等白玛试过之后,一切便可见分晓了!
宫涤尘当下命人把白玛带至静思堂。先把棋路教白玛背下,再细细叮嘱她应该如何行事。
迁繁盘的操作本就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还要记下各文字的位置。
这本是一件极难的事情,幸好白玛虽然偶尔会神志不清,却是冰雪聪明、天性纯洁、不沾俗物,何况她自小在御泠堂长大,对堂主宫涤尘敬若天人,心无旁骜之下专心强记,竟也丝毫不差。
宫涤尘不由庆幸未去提前询问沈羽和白玛,若是让她记起被简歌掳去的那段光景,只怕她的神志一时难以恢复。只可惜一时来不及订制“迁繁盘”,好让白玛先行练习。
白玛已将棋路全然记住,卜只手指不停伸动,似在拨动着无形的“迂繁盘”,她抬头看看,脸上忽现受惊之色,似乎直到此刻才发现许多陌生人的存在,身体缩回宫涤尘的怀中,摇摇头:“堂主,我怕我不行!”
宫涤尘轻声道:“没关系,你尽力而为即可。”
白玛突现小女儿扭捏之态:“不:我可以达到那样的速度,但是……你们都在旁边看着,我……”她拍拍胸口,“我这里会好慌。”
“那要如何?让大家都回避一下,只由我陪着你好不好?”
“堂主,你,你最好也不要陪着我。而且,你们就算悄悄地偷看我也会感应到……”白玛自小目睹双亲被人残杀,大受刺激,一直不曾说话,直至那日许惊弦替扶摇出气挑战苍猊之日方才开口,平时也是寡言少语,乖巧至极。此刻听她说话语音绵柔,又带着一丝小小的怯意,不由令人怜意大生。人概也正是因为她这样胆小怕羞的性格,简歌才不得不让她拿着青霜令独处,从而被沈羽顺手牵羊地救了出来。
宫涤尘大是踌躇,谁也不知道青霜令之中还会有什么机关,或许有极大危险,她视白玛如小妹,自不愿之涉险。但若强行留白玛在身边,一旦影响她解“迁繁盘“的速度,时机稍纵即逝,谁又知道青霜令的机关会不会突然卡死,再也无法打开?
许惊弦忍不住道:“宫大哥有所不知,白玛并非胆小,她只是害怕陌生人与陌生的环境,只要和大家先熟悉后就可以了。反正青霜令在我们手里,稍缓几日也无妨。”
当年在魔鬼峰下,他与白玛、多吉、桑瞻宇同处鹰组,朝夕相处三年多,对白玛的性格十分清楚。
白玛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陡然回过身来,满脸惊讶,黑白分明的眼睛望定许惊弦,半晌后喃喃道:“你,你是琼保次捷!”
她与许惊弦分别多年,当初的小孩子如今已成长为高大英俊的少年,起初匆匆一望根本不敢细看,直到此刻才认了出来。
许惊弦大笑:“好白玛,你还记得我啊。对,我就是……”这个多年未提的名字唤起了他无数的回忆:练功、牧羊、谈笑、打闹……
憨直率直的多吉、清丽纯洁的白玛、锋芒毕露的桑瞻宇、体贴如父兄的达娃大叔、面冷心热的碧叶使吕吴诚……
还有那一直陪伴他度过每个寂寞夜晚的雷鹰扶摇,无数酸甜苦辣的记忆涌上心问,最终又想到离开御泠堂那晚,白玛突然夜间帐篷中的一吻,面颊不由一阵滚烫,仿佛那柔软的嘴唇刚刚离去。
白玛可没有许惊弦这么多复杂的思虑,大叫一声,不由分说抱住他:“太好了,琼保次捷,你陪着我就好!”
许惊弦猝不及防之下,被白玛抱了个结实。他早已不是当初魔鬼峰那个浑浑噩噩的少年,虽然明知白玛心智纯净,全无男女之私,但自己感应到女孩子柔软的身体,一颗通通乱跳的心几乎跃出腔外,想推开却又不敢,浑不知一双手应该摆放在何处才好。
宫涤尘轻轻牵过白玛的手,顺势替许惊弦解围:“好,就这样说定了,就由琼保次捷陪着白玛。”
何其狂打趣大叫:“哇,许帮主脸红了……”众人齐声哄笑。
许惊弦狠狠瞪了何其狂一眼,急急运气平息内心的躁动,脑子里本是一团紊乱,但不知为何,却偏偏清楚地捕捉到了水柔清从鼻子里发出的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哼。
宫涤尘按住笑意:“那就如此安排吧。惊弦先跟白石兄学习一下青霜令机关的操作之法,然后就陪着白玛在此处。如今离四个时辰尚早,大家不妨先休息一会儿,届时来看结果。”说罢连使眼色,其余人随他一同出去。
水柔清经过许惊弦身旁时,故意狠狠踩了他一脚。许惊弦哪想到她会使此阴招,踝部好不疼痛,幸好及时将痛呼声忍在喉间,心中忽有一种异样的甜蜜。
事实上谁也不愿错过解开青霜令的时刻,许惊弦料知宫涤尘、雪纷飞等人必在外面商议,不知他们还会说自己什么。最怕的就是大大咧咧的何其狂与口无遮拦的水柔清,心头怦怦乱跳。好不容易才静下心来听白石解说。
待白石也离去后,偌大的静思堂中就只剩下许惊弦与白玛两人。许惊弦本以为她会说些什么,原是有些害怕又有些期待,不料白玛只是对他甜甜一笑,随即便凝神闭目,一面默记棋路,一面活动手指,心思似乎已全放在解开青霜令之上。
或许在她那纯净无瑕的心灵中,只要知道“琼保次捷”陪在自己身边,便可心安了。
许惊弦暗舒一口气,亦运功打坐,调匀呼吸。
这一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江湖各派人物齐来吊唁、沈羽带白玛现身梅影峰、夏天雷死而复生、青霜令蓦然出现、众人合力解密青霜令、宫涤尘讲述南官世家与四大家族千年前的恩怨……
直到此刻,他才有机会在脑中慢慢整理。而白玛又怎么能想到,当年那个让她终于开口说话的琼保次捷如今已是江湖第一大帮的帮主了!
不知不觉过了三个多时辰,天光放亮,辰时已至。
许惊弦拿过青霜令,按机关王白石所授之法,轻按青霜令底部某处。
只听到“喀嚓”一声轻响,机关果然再度被触发,那些士卒重新认可活动。他把青霜令交给白玛:“小心点,稍有不对就停下来。”
白玛无邪一笑:“你也要闭上眼睛,不许偷看。”
晨曦透过天窗映在她洁净的面容上,皮肤仿佛透明,连细软的绒毛亦清晰可见。
许惊弦心中微微一荡,连声应承:“好好好,我不偷看。”慌忙闭上双目,眼中最后残留的印象就是白玛迅快如飞的手指在青霜令上轻轻拂过,恍如扫去春之新叶上的露珠。
刹那间,许惊弦似乎产生了一种错觉:除了青霜令上细微的机关发动声与白玛一指的骨节摩擦声,静思堂被笼罩在一种异样的沉寂中。
晨光虽然照亮了堂内每一个角落,但那些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的魑魅魍魉,都藏身于阴影中,低低地发出了它们的诅咒。
这,就是悟魅图重现江湖的时刻么?
约摸一炷香的工夫后,青霜令蓦然发出一记古怪的声响,随即是白玛如释重负般长吐一口气:“好啦,我解开啦!”
与此同时,宫涤尘等人再也按捺不住,七人匆匆进入静思堂,齐齐往青霜令上瞧去。
但见青霜令上半部已然滑开,在黝黑的玄铁板上,陡然显现出几个泛着幽幽荧光的字迹。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因为,那全然不是意想之中的——“寒魂谢、诸神诫、子时夜、佛眼灭。”
青霜令上只有九个惊心动魄的篆字:
临兵斗者皆阵列行前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空气邮箱:kongqillOl@qq.com)
下期预告
青霜令上的九字真言代表着什么,又暗藏了怎样的深意?
悟魅图是福是祸,无限接近的谜底,如何才能重见天日?
官涤尘会找到有关兄长生死的一丝线索吗?
许惊弦将如何对待水柔清和白玛,抑或他们之间又会有新的纠葛?
成为裂空帮帮主的许惊弦正带领着十万帮众继续前行,江湖格局注定会因此发生全新的变数。谜题和疑问时刻牵动着众多侠友们的心,相信时大一定会给我们一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一切精彩,就在2014《今古传奇·武侠版》暑期合刊,为您继续!